朱砂痣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嘎嘎……”有不知名的鸟在窗外叫了几声,给寂寥的病房添了些许生动。月华很想出去溜达一下。

小心翼翼顺着楼梯往下走,小腹还是有些疼。“一、二、三……”她数着台阶。当念到“88”的时候,好像受到某种牵引,抬头往前一望。正有几个人迎面走来。自动屏蔽了几个人,她的眼光定格在其中一个男人的脸上。

男人显然没有发现她,只是匆匆低头走路。

脸还是那么白净丰润,仿佛岁月没有在上面留下痕迹。她有些恍惚,脚步挪移间有了迟疑。他来看望什么人呢?

石桌,石椅,柳枝蔓蔓,阳光正好。她眯起眼,任由温润的气息抚摸自己的脸。血液伴着久违的情绪热烈地涌上面庞,有火辣辣的感觉。她轻咬手指,含羞微露……

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艳阳天。海面蔚蓝,涟漪轻荡。她微合双眼,任海风轻轻地撩起长长的黑发。“嗨!”一个招呼声打断了遐思。她愠怒地转头,正对上他含笑的脸,那双眼脉脉的会说话似的。一抹羞红迅速氤氲到了耳朵根。

同年毕业,巧的是,还分在同一个公司。她和陈楚在一起后,一度成为单位的热门话题:郎才女貌,女才郎貌。六个月,时间不长,情却浓厚,俩人一度谈婚论嫁。要不是出了那个意外,她和陈楚肯定过得很幸福的……

“你怎么出来了,风吹得挺舒服是不?”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轮廓分明的脸上有明显的怒意。

她打了个哆嗦,随之像川剧里的变脸换了一副神情:“闷死了,病房里。”淡淡的,有家常的熟稔,也暗含着一丝不耐。

“着凉就好受了!”陆皓把袋子集中在一只手里,腾出一只手拽她起来,“才离开一会儿,就出状况!石头椅子多么凉!”

她微蹙着眉头,不动声色地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拨开,跟着他往楼里走,脚步里有着凝滞。陆皓回头看看,停下步子等她,目光复杂。

眼前就是病房楼,一排排窗户或闭合或半开。她飞速向上扫了一眼,他在哪个病房里?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就加快了脚步。冷不丁胳膊被陆皓猛地一拉,一辆轿车从眼前疾驰而过。“喂,你怎么开车!”他朝着车屁股怒目道,又面向她,“还有你,走路抹搭着眼,也不看看路!”边说边把她拽到自己的右手边。

平时两人一起出行,他都是让她走在内侧。她是知道他的,但他的急躁和动不动的指责,又消减了她因这人的体贴建立起来的温情。今天,大庭广众之下,还有那份遇见……便越发不能忍受。

陆皓拉着她往电梯处走。走着走着,她停住了脚步,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万一碰到了呢?小小的电梯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走楼梯要好得多吧,即使碰到,也可以装作看不见的……

“嗯?”陆皓看了她一眼。

“我想走走楼梯,锻炼一下。”她眼望别处。

“什么时候锻炼不好,抓紧上去吃饭。”陆皓提了提手里的保温桶。

她不便多说什么,硬着头皮站在电梯外面等。电梯门开了,心提到嗓子眼。里面的人呼啦涌出来……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没有那张熟悉的脸。

02

病房空无一人,另一个病号早晨出院了。

月华一时脚下发软,坐在床上便想躺下,这样也就不用面对陆皓了。

“吃了再睡!”陆皓一把将她提溜起来。打开保温桶,三下五除二,将里面的汤盛在另一个大碗里,又将筷子和勺子递给她,“我煲了鸡汤,快趁热喝。”

月华的脸被热腾腾的汤香包围着。五天前在单位吃了午饭后,突然腹痛如绞。陆皓得到消息后,飞速赶去带她来了医院,经诊断是阑尾炎,当天便动了手术。这几天一直按照医嘱喝米汤和面条之类,此刻见了鸡汤,肚内的馋虫便都跑了出来,当下筷勺并用,吃出了吸溜声。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陆皓伸手将月华垂到碗边的长发别到她的耳后,顺势拽一下那厚而小巧的耳垂。上面有只小小的朱砂痣。

耳垂痒痒的,月华抿了一下嘴。

和陈楚谈恋爱的时候,她有一次在他面前扎起马尾辫。他的视线从她的耳垂瞟过,又迅速移到她的脸上。一瞬间的不喜欢,立刻被她捕捉到了。从此,她在他面前只披着如瀑的长发。她也觉得这颗痣长得丑,红红的,鼓鼓的,像被蚊子咬了鼓起的一个包。

她曾问过陆皓,不觉得它难看?一向直来直去的陆皓却忸怩了半天,吐出几个字:“我喜欢它的寓意。”深深的眼眸泛着光。她的脸红了,却吐出一句:“你前女友是不是也有这么一颗?”“你真无聊。”他转过脸去,眼里都是笑。

“咦,是你们呀?”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俩人抬头,又对望一眼。是他们原来的邻居——林姗姗。她梳了个发髻,眉毛修得细细的,丹凤眼波光流转,只是脸色有些黯淡发黄。

陆皓赶紧站起来,月华也笑着放下筷子。

“你怎么了?”月华问。

“肠内有息肉,医生说需要动个微创手术。”林姗姗把带来的两袋子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她有点刻意地腰板挺直,只看着月华,“你怎么了?”

“突发阑尾炎,动手术好几天了。”

两人一问一答,这边陆皓便有些手足无措,脸微微地发红。月华含笑看了他一眼,亲昵地拍了下他的手:“你回去吧。”

陆皓像得了特赦般,轻呼一口气,转身对着林姗姗,眼睛却是看着对方旁边,“我爱人动了手术,晚上还麻烦照应着点。”

“好的,你就放心吧。”林姗姗笑着,眼中柔媚闪闪。

陆皓高大挺拔的身影在门口消失后,病房里一时无语。

婚后,陆皓主动向月华“交代”了自己和林姗姗的一段过往。他俩是高中同学。有一次陆皓放学,车骑到一个巷子里的拐角处,见两个小痞子正在纠缠林姗姗。陆皓冲上去,朝两人一人一拳,小痞子落荒而逃。陆皓送林姗姗回家,坐在后座的林姗姗将羞红的脸轻轻地靠在了他宽厚的背上,傻小子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后来,他又几次在放学路上碰到林姗姗,她站在路边好像等人似的。他只是朝她摆摆手,就继续骑车走了。

上大学期间,一南一北,并无交集。毕业后的一天,陆皓在下班时在单位门口意外见到了林姗姗,她说自己正巧路过,想请陆皓去喝个咖啡。陆皓明白她的意思,但这时他已有了月华,便谎说自己晚上和女友约好去看电影。从此,林姗姗再也没来找过他。

陆皓和月华结婚后,意外地在生活区同一栋楼遇到了林姗姗。她也结婚了,先生与陆皓和月华在同一个集团。不知为什么,没过几年林姗姗就离婚了。有一次,月华和女儿在楼下玩,正碰到带着儿子出来的林姗姗,互相逗娃,聊了没几句,陆皓两手提着菜和肉从市场上回来。“陆皓真能干啊!”林姗姗眼含羡慕。

月华自从搬家后,就再也没见着林姗姗,此刻共处一室,有一份隐隐的不自在,也有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林姗姗在文化中心工作。每逢陆皓同学聚会,月华就调侃一句:“又去中心聚会?”若说同学文山张罗的,月华则斜着眼:“到底是那个山(珊)?”还假模假式地要求他现场录像给她看看。

“你真无聊。”陆皓把头扭到一边,嘴角隐隐带着笑,他喜欢她的醋意。只有在无伤的情况下才会这样调笑的,他就从来不开月华的玩笑。

03

“你儿子(女儿)——”在短暂的沉默后,月华和林姗姗几乎同时发声。

两人聊了一会儿孩子,借机打量着对方。都是四十出头的年纪,各有风韵。在明里暗里的眼神交锋里,俩人再也无话可说,便拿出手机看着。

月华才看一会儿,就把手机放下。下了病床,在房间里甩手摆臂走了两圈,又站在窗子处朝外望了一会儿,然后对林姗姗说了句:“我出去转转。” 林姗姗仍低头看手机,只是笑着嗯了一声。

月华出了病房,心噗噗跳着,尽量慢些随意地走。走到隔壁病房,门是关着的。她迅速朝窗口瞥了一眼,没有。就这样走到尽头,并没见着陈楚。又上了楼,一间间寻了去。

终于在五楼,当她探视完一个房间后,正待提脚,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面那个病房里出来。她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连忙将手搭在额头上假装梳理头发。陈楚并未朝这边看,径直往右手方向去了,然后消失在了拐角处。

她咬咬嘴唇,鼓足勇气,快速走几步,伸手推门进去。

病房里共三张床,靠门边的床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闭着眼。中间一个床位没人,被子凌乱地摊开着。靠窗子的那张,一个年轻的女人正靠着床头看手机,里面的视频声音喧闹,她发出嘻嘻的笑声。女人头低着,长长的睫毛微微卷曲,眼皮上的褶皱很深,距离眼线很宽。也许是感觉到有人来,女人朝月华抬起头来。

月华慌慌地说了一句:“走错房间了。”连忙退了出来。

迅速撤到所在楼层,方觉得安全。按捺住狂跳的心,站在走廊的窗子旁想着心事。

陈楚离婚了?这么多年,他的品味一直没变啊。想当年,俩人在浓情蜜意里,他用温润的嘴唇轻吻她的眼皮:“华,我最喜欢你的这双欧式大眼睛……”

双方的父母也见了,商定了结婚的日子。就在准备去登记的前夕,陈楚那儿却出现了状况:来自他上大学的城市,一个同样长着大眼睛的女人,怀着八个月的身孕找上门来。

他的父母自然不同意,这个叫朱小茜的女人只是个理发师,只有脸蛋没有文化,门不当户不对。陈楚吃了月华的闭门羹后,在楼下守了一晚上。同样一晚没睡的还有月华,她躲在窗帘后,泪流满面。

她想原谅陈楚。毕竟陈楚上大学时他的世界里还没有她。更如他说的,跟朱小茜在一起也只是寂寞的产物,朱小茜肚子里的孩子也不一定是他的。

但他们偏偏遇到的是不折不挠的朱小茜。在这个人地生疏的地方,朱小茜租了间民房,又找了一份理发的工作。一个人上医院把孩子生了下来,在寒冷的冬季一个人坐了月子。来时是瞒着父母的,现在哪里有脸去求助他们。记得别人说过,月子里不能着凉,容易落下病。于是,她就用电热水壶烧了水,倒入一个大盆里,然后搓洗儿子的屎布和尿布。没过几天,手指头就出现了一道道裂口,入水生疼。外面北风呼啸,透过窗子能看到别人家温暖的灯光。她想起远在家乡疼爱她的父母,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了盆里。

出了月子,她抱着孩子上了陈楚单位,在众目睽睽下把孩子放在陈楚的办公桌上:“你们都看看,我儿子的眉毛、眼睛,是不是和陈楚同一个模子出来的?”众人都抿嘴讪讪地离开。受惊吓的小婴儿“哇哇”地大哭,稚嫩的声音响彻在整个办公楼。

楼下办公室的月华面红耳赤,眼泡通红,在同事异样的眼神里,抓起一团卫生纸逃也似的飞奔到洗手间避难。在众人眼里大家闺秀的她,这次直接从云端跌到了地上。她知道,自己和陈楚结束了。

第二天,她申请调到集团下属的另一个公司。这件事不难,在她担任处长的父亲的协调下,她火速办理了调动,几天之内就在陈楚面前消失了。

不多久,她听说,陈楚和朱小茜结婚了。于是,她经人介绍,认识了陆皓,半年后也步入了婚姻。

04

月华的背影,闪过,又消失。走廊的灯光昏暗暗的,映得陆皓的脸阴晴不定。

他一大早就起床,去市场买了鸡,然后就专心致志地在家煲汤。他盯着灶上的锅,先大火再小火,鸡汤慢慢变得浓郁。小心地盛到保温桶里,驱车赶往医院。

刚从车内下来,前面一个人影又把他逼回座位上。是陈楚!他们彼此是认识的。陆皓在集团总部,陈楚在下属公司,工作上的关系使他们不得不见过几次面。但遇到时,都是头昂着将对方视为空气。

一会儿后,月华下楼了。

那么明媚的女人,在阳光下散发着迷人的光辉。

在车内静静地抽了一会儿烟。烟雾弥漫,还有老婆眼里的光,呛得他咳嗽出了眼泪。

快二十年了,陈楚的阴影一直都在。他是知道的,从她偶尔的凝神里,还有她掩饰的笑意里。晚上,当她背对他躺在床上时,他伸出手搭在她的腰上。“快睡吧。”她柔声说道,并没有回头。手掌下明明热乎柔软的身子,如水的凉意却灌入他的心里。他似乎能看见她眼里为那个男人发出的光,丝丝缕缕的恨意就在黑暗里升腾着。

早晨,当他起床时,月华已经把早餐大盘小碟地摆上桌子。这天是汤圆、萝卜丝饼、菠菜鸡蛋拌金针菇,第二天是牛奶、玉米、饺子,再一天是豆浆、鸡蛋蔬菜沙拉、蒸红薯……每天都换着花样。他的心又软了。专注做饭的女人,心应该也是在家里的。

忽暗,忽明,在他心里倒腾着。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

此刻,月华脸上的光又一次刺痛了他。从病房里离开后,他并没有走远,而是隐身在楼梯间里,当月华一出门,他就悄悄地跟在了后面。月华的一举一动,还有那个病房里的年轻女人,全部落入他的眼睛里。

他像一匹受伤的狼,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孤独地舔舐着心底的伤。这么多年,他也没有把她温暖过来。月华,就像天上的月亮,离他那么远,又那么凉。

这一切,都是拜陈楚所赐。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伤害了月华,也伤害了他用爱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家。仇恨就像浓重的雾霾,这个无形的绳索缠绕着他,卡在脖子上,越纠结越紧,压迫得他喘不动气。受不了了,他需要一个出口。

一个计划在他心里生成了……

陈楚从病房里走出来。他迎了上去,伸手拍了一下对方。

对方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一步,惊疑地看着他。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陆皓,月华的老公。”他笑着盯住对方。

“哦,陆,陆皓……”陈楚有些口吃,“你,你怎么在这儿?”

“月华动了一个手术,我来送饭。”

“哦,小月没事吧?”

“小手术,已经快出院了。哎,难得遇上,今天晚上我正好有空,咱们一起坐坐,喝两杯怎么样?”

“改天吧,我今天晚上还有事。”陈楚急于脱身。

“哎,老弟不要这么小气嘛。我就是想和你说说心里话,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快二十年了。”他诚恳地望着陈楚的双眼,同时用力拉着陈楚的手,好像怕他下一秒就脱逃而去。

“那好吧。”陈楚点头。

“我坐你车吧?今天没开车。”他一直拉着对方的手,“你车在哪儿?”

……一个多小时后,俩人已经喝得头大了,开始称兄道弟。

“老弟,你送我回家吧。”他大着舌头说。

“老兄,我喝,喝多了,我叫个代驾吧?”

“不,我就要坐你的车!”他亲密地搂着陈楚的肩膀。

……

不久后,一个重磅消息震惊了集团:陈楚因醉酒驾车被开除公职。

他本应该高兴的,可为什么,他的心里充满了忧伤?

回到家里,月华背对着他。

05

“嘎嘎……”外面传来几声鸟叫。在暮色里,一只黑乎乎的大鸟扑棱着翅膀,直直地朝她飞来,在临近窗子时却灵巧地一转身,一闪而过。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月华忽然想念起朱小茜。她也是个可怜的人啊。

两人是见过面的。几年后的一天,她们在生活区里遇到了。

月华带着女儿在草地上捉蚂蚱,冷不丁一抬头,一条大狗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们,还汪汪地叫了两声。“妈呀——”女儿惊叫一声,返过身扑到月华怀里。

“陈楚,不准吓唬人!”一个粗哑的女人声音。

月华吃了一惊,抬头望去,面前是一个中年妇人,留着短发,面部粗燥赤红。似曾面熟……朱小茜?是她!

那天,朱小茜来找陈楚时,月华见过她。在办公室里,隔着窗子,她看见这个女人抱着孩子满怀疲惫的样子,也看见她失落地离开办公楼的沉重背影。月华屈辱和恨意的心里,隐隐地生出了一丝柔软。她决定松开陈楚的手,给自己一个尊严,也给这个可怜的女人和孩子一条生路。

“陈楚,吃肉肉。”朱小茜拿着一块肉骨头伸向大狗的嘴边,声音低下来,微微地发颤。月华盯着朱小茜粗糙有茧子的手,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

“你,是陈楚的家属?”月华控制着自己的语气。

“嗯,我是他老婆。你认识他?”朱小茜面带疑问。

“我们……我和陈楚……有过业务上的联系。”

“哦。”朱小茜松了一口气。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月华看着对方的手。

“你是不是看我的手很粗?哈哈,你的眼真尖!我干过的事多着呢?先是理发,后来又开了一个修鞋店,活生生把一双兰花小手整成了这样……”朱小茜满不在乎地甚至有些得意地看着自己满是劳作印迹的手。

“陈楚的收入不低啊,用得着你这么辛苦吗?”月华的好奇心上来了。

“他的是他的,我从来不靠他养活。我们女人,只有和男人平起平坐,才有尊严!”朱小茜大咧咧地拍了拍大狗,“是吧,陈楚?”

她为什么叫它“陈楚”?月华很想知道,但她没有吭声。之前有个知道她和陈楚过往的人告诉她:陈楚夫妇闹过离婚。当时月华吃了一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却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她迅速地捂着嘴,将那向上的一弯抹匀了。

现在面对和陈楚一个名字的宠物狗,她的心底生出了疑问。恨,可以这样称呼,可是,爱,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称呼?还有,恨和爱,好像也不是很容易界定……月华一时有些恍惚。

“华——”陆皓的声音在路边响起来,他两手提着菜,望向这边。

一家三口回家。“那是谁呀,聊得这么热乎?”陆皓随意地问。

“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哎,今天单位忙吗?”

“今天是周六啊,你忘啦?”陆皓转头看了她一眼。

“忙糊涂了……今晚吃什么?”

……

月华摆摆头,似乎要把当时的尴尬甩掉。从那以后,陆皓投来的眼光总是给她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探寻,恨意,痛苦……似乎各种情绪都有,丝丝缕缕纠成一团。也许是她多心了,陆皓又不认识朱小茜,她这样安慰自己。

还是想想陈楚的事吧。难道,陈楚真的和朱小茜离婚了?想起刚才在病房里见到的那个年轻女人,醋意好像是有的,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

她对陈楚是有美好感觉的,因为她一直相信自己在陈楚心里是独一无二的,但刚才那个看着低劣视频的女人打破了她的信念。陈楚的眼光不过如此,也许在他眼里,自己也和别的女人一样,只是欧式大眼睛这点吸引力……判断一个人,从他选择身边人这点上就能看出来。陈楚不过如此。

在这一刻,她猛然感觉到,一直以来她自以为的汹涌澎湃,刷地一下退潮了,退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个失去了光环的男人,只是普通平常的一个人。她为自己感到羞愧了,这么多年,自己都干了什么……

楼下,不断有家属匆匆而来,脸上都是带了挂念。

地上铺满了黄黄的落叶,又不断地有新的叶子落下来。树上的和地上的,构成了一幅画。很祥和美丽。

她想象着自己和陆皓手拉着手走在落叶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落叶特有的温暖香气一路伴随着。阳光下,这些落在地上布满岁月沧桑的叶子很亲近,那些树上绿绿的叶子倒离得远了。

06

他用力靠近她,可总也走不到她的身边。近在咫尺,却又似乎很远很远。

“华……”他伸出手臂。

月华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老婆,别离开我。”他痛苦地说。

此时,月华不见了,面前变成了大海。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涌上来,飞快漫过他的小腿,他返身就跑,浪潮朝他张开了黑色的大嘴……

陆皓打个寒颤,睁开眼,看看四周,又摸摸方向盘、皮座椅、玉石的小摆件,都是冰凉冰凉的。幸好只是一个梦!他重重呼了口气。

朝月华所在的病房方向望了一眼,浅桔色的灯光已亮起来。于是,发动车子回家。

家里空荡荡的。月华住院,女儿上高中住在学校,大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烟火气的房间,处处流动着凉意。他觉得很累,头也发晕。泡了碗芝麻糊,没滋没味地喝了,接着就合衣躺在了床上……

不知什么时候,月华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上,身段窈窕。他去拉她。月华回过头,笑着,却是林姗姗的脸。她媚眼如丝,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滑腻的脸上:“陆皓,我爱你,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不,不!”他慌乱地摇着头。林姗姗的脸竟然变成了好多个,都朝他妩媚地笑着……蓦地醒来。黑暗里,婚纱照、衣架、窗帘……都变成了无数个,旋转着、飞舞着。他想打开台灯,右侧身子却一点劲儿也没有,还有麻酥酥的感觉,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坏了!他强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地移到了床边上,颤抖着摸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月华?他摇摇头,半夜了,让她睡个安稳觉吧。“喂,120吗?”

……

一通检查。“脑梗前期,幸好来得及时。”女医生干脆利索地说,“必须马上办住院手续。怎么一个人来了,家属呢?需要她签字。”

“医生,我家属也在这儿住院……这么晚了,让她多睡会儿吧……能不能明天再签字?”他疲倦极了,喘息着,一句话分成了几次才说完。

“这个……”女医生犹豫了一下,看看他,又点了下头,“行吧。”

挂上吊瓶后,陆皓就睡了。

这一觉无比漫长。睡梦里,陆皓感觉到有双小手在给他轻轻地做着按摩,无休无止。几滴水落在了他的脸上,流到嘴里,咸咸的。再品一下,又是甜甜的……

天亮了。他睁开眼,白白的墙壁,挂吊瓶的架子,邻床旁边坐着一个中年女人,与躺在床上的男人双手相握……面前并没有其他人。他吃力地翻过身子,重又闭上了眼。

“懒虫,该吃饭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陆皓的双脚浸在一个大盆里,赭色的中药芳香四溢。月华的小手轻柔地按摩着他的大脚。

他翘起脚的大拇趾去挠月华的掌心。

“呵呵……生病了还这么皮。”月华咯咯笑,接着轻轻挠了一下他的脚心。

痒痒的,他没有躲开,却伸出手,捏了捏月华小而厚实的耳垂,上面有颗小小的朱砂痣。

“嘎嘎……”窗外又传来几声鸟叫。很是生动悦耳。

月华笑了,眼里有湿意在氤氲。她早知道那是乌鸦在叫。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乌鸦在唐朝以前还是吉祥鸟呢!这是陆皓告诉她的。她的他啊,什么都知道。

还有,刚才从窗子那儿看到,陈楚扶着朱小茜脚踩落叶走着。好像是他们。

她想告诉他的,是那些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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