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人间》第 8 章 集会小学的友谊萌芽

2006 年的春天来得浩浩荡荡,集会村的油菜花把大地铺成一块望不到边的黄绸子,风一吹,就掀起金色的浪。我背着奶奶新纳的蓝布书包,书包带勒得肩膀有些疼,却还是蹦蹦跳跳地往学校跑。六岁的我已经褪去了刚入学时的怯生生,像棵吸饱了雨水的小树苗,枝枝丫丫都在这片校园里舒展着。

早读课的铃声还没响,教室里已经闹哄哄的。我和梁传礼、冯志林挤在靠后的一张课桌前,课本被我们压得皱巴巴的,纸页边缘卷成了波浪。“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们摇头晃脑地念,声音忽高忽低,像一群没上紧发条的玩具。梁传礼的口水星子溅在我的课本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伸手推他一把,他反而凑得更近,嘴里的牙膏味混着红薯味扑面而来。陆敏坐在前排,背挺得笔直,像株刚栽的小树苗,课本被她用牛皮纸包着封面,边角都磨得发亮,却一点褶皱也没有。

那时的课堂像个藏着无数秘密的探险乐园。数学老师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总爱用树枝在黑板上画加减符号,粉笔灰落在他的肩膀上,像落了层雪。梁传礼总爱趁老师转身时,用铅笔尖戳我的后背,铅笔芯的碎屑钻进我的衬衫,痒得我直缩脖子。“放学后去后山掏鸟窝不?” 他的声音像蚊子哼,热气吹在我耳后。我刚要回头,一块白色的粉笔头 “啪” 地砸在我后脑勺上,带着粉笔灰的凉意。老师扶了扶眼镜:“陆知遥,上课要专心!” 全班同学都扭过头来,我脸涨得通红,梁传礼却在下面偷偷憋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只偷了东西的小猴子。

自然课是最让人期待的。秦老师会带着我们去校园后面的小菜园,指着绿油油的青菜说:“这是菠菜,根是红的;那是韭菜,割了还能再长。” 有次学植物标本,陆敏偷偷塞给我一片枫叶,夹在我的作业本里。枫叶红得像天边的晚霞,叶脉清晰得像老人手上的青筋。“这是我在溪边捡的,”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眼睛却亮闪闪的,“好看吧?” 我把枫叶夹在语文书里,每天翻开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草木香,像陆敏身上的皂角味。

课间十分钟像场盛大的狂欢。土操场上扬起的尘土能呛得人直咳嗽,我们却像撒欢的小马,在里面跑来跑去。冯志林总爱炫耀他爹从镇上捎回来的玻璃弹珠,那些弹珠五颜六色的,有的里面嵌着星星,有的裹着螺旋形的花纹,在阳光下能照出彩虹。他把弹珠装在铁皮盒子里,“哗啦哗啦” 地摇,引得一群男生围着看。有回玩滚铁环时,我不小心一脚把他最宝贝的 “金镶玉” 踢进了泥坑 —— 那是颗中间嵌着黄色花纹的玻璃珠,冯志林说值五颗大白兔奶糖。我急得眼眶发红,手指抠着泥坑边缘的硬土,指甲缝里都塞满了黑泥。冯志林却大大咧咧地拍拍我肩膀,他的手掌比我的大一圈,带着玩弹珠磨出的茧子:“没事!洗干净又是好汉!” 我们蹲在水龙头下,水流 “哗哗” 地冲,弹珠上的泥渍顺着指缝流走,露出晶莹剔透的光泽。水珠溅湿了我们的裤脚,凉丝丝的,我们却笑得前仰后合,声音把操场边的麻雀都惊飞了,扑棱棱地钻进天上的云层里。

学校的老槐树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树有两抱粗,枝桠伸得老远,像把撑开的巨伞。午休时,我们几个常抱着树干往上爬,树皮粗糙得能磨破手心,树汁黏糊糊的,蹭在衣服上洗不掉。梁传礼爬得最快,像只灵活的猴子,三下两下就窜到最粗的那根枝桠上,冲我们做鬼脸。蝉在树叶间 “知了知了” 地叫,声嘶力竭的,像在为我们放哨。我们分享着从家里带来的零食:冯志林的炒花生,壳上还沾着点盐粒;梁传礼的红薯干,硬得能硌掉牙;陆敏的米糕最香甜,是她外婆做的,用糯米和红糖蒸的,软软糯糯的,还带着桂花味。陆敏总是小心翼翼地把米糕掰成小块,用干净的手帕包着,分给每个人,自己只留最小的一块。有次我不小心把米糕渣掉在地上,梁传礼像护食的小狗似的,飞快地把碎屑都捡起来塞进嘴里,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浪费粮食要遭雷打!” 惹得我们笑作一团,笑声震得树叶 “沙沙” 响,惊飞了树梢上打盹的麻雀。

那年夏天热得邪乎,太阳把操场晒得冒白烟,光着脚踩上去能烫得直跳。教室的吊扇吱呀吱呀转着,扇叶上积满了灰,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梁传礼不知从哪弄来个西瓜,说是他二伯家种的,拳头那么大,表皮坑坑洼洼的,还带着道裂口。我们趁着老师午睡,躲在储物间里偷吃。储物间堆着破旧的课桌椅,弥漫着一股霉味和粉笔灰的味道。梁传礼用石头砸开西瓜,瓜瓤是粉白色的,籽倒不少,咬一口,不怎么甜,还有点馊味 —— 大概是被太阳晒坏了。可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比过年还开心,瓜汁顺着下巴流到脖子里,黏糊糊的,像涂了层胶水。陆敏吃得太急,呛得直咳嗽,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咳出来了。结果惊动了午睡的老师,我们排着队站在办公室,垂头丧气的,像一群被雨淋了的小鸡。老师训话时,梁传礼偷偷冲我挤眼睛,我忍不住 “噗嗤” 笑出声,结果被罚站了一下午。可看着彼此脸上没擦干净的瓜瓤,又忍不住偷偷憋笑,肩膀抖得像筛糠。

二年级的秋天,学校组织劳动课,让我们给操场边的小菜园浇水施肥。我们提着小木桶,排着队去池塘打水,队伍歪歪扭扭的,像条长虫子。梁传礼走路不稳,总爱踩着前面人的影子走,结果被石头绊了个狗啃泥,手里的水桶 “哐当” 一声扣在地上,水全泼在我身上。蓝布衫瞬间湿透了,贴在背上,凉飕飕的,像裹了层冰。我正要发火,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用叶子包着,还热乎着呢。“赔你的!” 他脸上沾着泥,鼻尖红红的,“我娘早上烤的,可甜了!” 湿漉漉的衣服贴着后背,却抵不过红薯的香气。我们蹲在田埂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啃,红薯皮焦焦的,里面的瓤金灿灿的,甜汁顺着手指流,连指甲缝都沾满了糖渣。冯志林看得眼馋,也从兜里掏出个煮玉米,我们仨分着吃,玉米须粘在嘴角,像长了胡子,引得路过的老师直笑。

友谊的裂痕也像菜园里的杂草,在不经意间冒出来。有次数学考试,梁传礼趁老师不注意,用胳膊肘捅我,眼睛瞟着我的试卷,嘴里无声地说着 “最后一道题”。我把试卷往旁边挪了挪,却用手挡住了答案 —— 爷爷说过,考试作弊不是好孩子。梁传礼的脸一下子就拉下来了,考完试后,他把我的橡皮扔在地上,还用脚碾了碾。“小气鬼!” 他瞪着我,眼睛里像藏着团火。接下来的三天,他没跟我说一句话,还带着冯志林在课间故意冷落我。他们在操场上玩弹珠,我走过去,他们就收起铁皮盒;他们在老槐树下分享零食,看见我来就假装没看见。我委屈得直掉眼泪,趴在课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陆敏偷偷给我递来一张纸条,用铅笔写着:“别理他们,明天我带炒瓜子给你吃。” 纸条的边角被她揉得皱巴巴的,上面还沾着点瓜子壳。第二天,她真的用手帕包了一把瓜子,是用盐水炒的,咸香入味。我们躲在老槐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把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像撒了一地的小月牙。后来梁传礼憋不住了,红着脸塞给我一颗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是橘子味的。“给你!” 他梗着脖子,“小气鬼,不就抄个答案嘛!” 我把糖纸剥开,塞进他嘴里,他愣了一下,也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大门牙。我们又勾肩搭背地在操场上追逐起来,冯志林跟在后面喊:“等等我!” 笑声像撒了把豆子,在操场上滚得老远。

冬天的雪下得格外早,鹅毛似的雪花飘了一夜,把学校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早读课的铃声还没响,我们几个就跑到操场上打雪仗。雪粒子钻进衣领,凉得人直哆嗦,我们却一点也不觉得冷。我捏雪球的手冻得通红,像熟透的樱桃,陆敏把她的手套摘下来给我。她的手套是毛线织的,粉色的,指尖处磨出了洞,里面还带着她的体温。“你戴吧,我不冷。” 她的手指冻得发紫,像蔫了的茄子,却还是笑着说。我们用树枝在雪地上写字,比谁写得又快又好。我写 “陆知遥”,梁传礼就在旁边画个小人,给小人画了个大大的脑袋,说是我。有次我后退时没注意,脚下一滑,后脑勺 “咚” 地撞在槐树干上,疼得我眼冒金星,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小伙伴们慌了神,梁传礼蹲下来,让我趴在他背上,他的后背瘦瘦的,骨头硌得我有点疼,却稳稳地托着我。冯志林一路小跑着去叫老师,嘴里喊着 “快来人啊”,声音都变了调。陆敏则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却不停地说:“陆知遥别怕,马上就到了。” 医务室的日光灯嗡嗡作响,老师给我涂红花油时,我看见梁传礼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个雪球,雪水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滴,他却浑然不觉。

期末考试前的日子,教室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连空气都好像凝固了。我们几个约好放学后去陆敏家复习,她家堂屋摆着一张八仙桌,桌面被磨得发亮,能照出人影。我们围坐在一起,陆敏的妈妈给我们端来热茶,茶叶在水里舒展着,像一群绿色的小鱼。我们互相抽背课文,梁传礼总爱搞怪,把 “白毛浮绿水” 改成 “白毛浮猪圈”,逗得我们笑个不停,复习的疲惫也一扫而空。陆敏拿出她的笔记本,上面抄着密密麻麻的生字,每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像打印的一样。“这个‘暖’字总写错,” 她指着本子上的字,“右边是‘爰’,不是‘爱’。” 我把这个字记在手心,走路都在念叨。考试那天,我攥着陆敏给我的幸运草 —— 是片三叶草,她说是在菜园里找了好久才找到的,手心全是汗,却觉得心里暖暖的,像揣了个小火炉。

发成绩单那天,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在课桌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把碎金子。当秦老师念到 “陆知遥,语文一百分,数学一百分” 时,我激动得说不出话,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梁传礼 “腾” 地跳起来,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好家伙!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小老师!” 冯志林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花生,花生壳上还沾着点泥土,他分给大家:“庆祝陆知遥考第一!” 陆敏则从书包里拿出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她亲手做的书签,是用硬纸板做的,上面贴着片干了的枫叶,写着 “好好学习” 四个字,歪歪扭扭的,却比任何书法作品都珍贵。“送给你,” 她的脸红红的,像熟透的苹果,“以后继续加油。”

在集会小学的这两年,我们一起偷摘过二伯家的橘子,橘子还没熟,酸得人牙都快掉了,被二伯追着满村子跑,鞋都跑掉了一只;一起在暴雨天蹚水,把裤脚卷得高高的,水没过膝盖,冰凉刺骨,却笑得像傻子;一起在月光下玩捉迷藏,躲在柴垛里,被蚊子咬了一身包,直到大人扯着嗓子喊 “回家吃饭”,才恋恋不舍地分开。这些琐碎的日常,像一颗颗晶莹的露珠,折射出最纯粹的光芒。那些与伙伴们共度的时光,早已像老槐树的根,深深扎进我生命的年轮里,即便多年后回想起来,嘴角仍会不自觉地上扬,心里泛起阵阵温暖,像冬日里晒在身上的阳光,暖洋洋的,带着股甜丝丝的味道。

作者:熔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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