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谈康有为的书法史观:复古即解放

我国近代有关书法理论的著作,自以包世臣《艺舟双楫》为巨擘,包氏书撰刊于清道光末年,约四十年后,则有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出,掩胁千古,独标赤帜,在书法界造成了极大的震撼。王壮为先生曾说他们这两部书,“对于清中叶以来,尤其是近代书法风气,影响之大,无与伦比;直至现在,凡对书法稍能感受稍能观赏的人,偶有议论,必不能离开他们两家的说法。”

这个论断,固然毫不夸张,可是,我们则更以为:这两本书之重要,不只在书法界,它们在思想史上也有极特殊的意义和地位。可惜近来对这两本书的研究,非常寥落,不仅在书法艺术方面,尚少抉发;研究包世臣和康有为思想学术的学者,也几乎完全忽略了这两本名着。这种情形,跟它们的影响比起来,实在有点让人难以理解。

因此,本文主要的工作,就是以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为中心,探索他们所关切的问题和意见,对《广艺舟双楫》的内容、旨趣和相关问题,稍做处理,并说明它在思想史及艺术史上的价值。

、《广艺舟双楫》的内容

据《康有为自定年谱》,云《广艺舟双楫》作于光绪十四年戊子。这或许是指起草的时间,因为本书实成于光绪十五年己丑(一八八九)。书前《叙目》以为:“国朝多言金石,寡言书者,唯泾县包氏,釽之扬之,今则孳之衍之”。实则清朝讨论书法的名家很多,如顾蔼吉、蒋骥、蒋和、王澍、程瑶田、梁同书、吴德旋等,都有专著传世,康有为不容不知,但此处为什么却说清朝寡言书者呢?盖此处之所谓书,乃专指碑刻上的书法而说,康有为认为清朝自顾炎武开始即讨论金石,但讨论金石上的书法,则始鬯于包世臣,所以他要衍包氏之绪。这里便看出他的宗旨了。

他这本书,表面上是续人余绪,而实际上却有替金石学或书学另辟疆域的意味,从这里也可以见其端倪。至于清人书论之著名者,如梁巘《评书帖》,于历代书法,大率宗唐,而明清两朝,则盛推董玄宰张得天;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推重唐人,对清代书家多致不满,且与包世臣论书颇有龃龉。对这些著作,康有为也完全表现了一种截断众流的姿态,搁置弗论。全书二十七篇,就以这个姿态、就以这个宗旨而展开,尊碑卑唐,有雷霆万钧之势。


这二十七篇,依序是:

原书 认为文字之创造,由于人的智慧;而其演变,则来自人情畏难趋简的心理。他旁采泰西印度文字,来证明这种文字创造的原理和演变的法则。无论观念或方法,都为历来书论所未有。

尊碑 碑刻本与书法有关,故《墨池编》有碑刻一类;但论碑刻之书,往往涉于小学或史学,应归入金石范围。其论碑刻而与书学有关者,又往往成为搨本美恶、先后、得失、异同的讨论,专注于碑刻书法本身研究的,其实很少。清代在包世臣以前,只有杨宾《大瓢偶笔》八卷有此性质,其书撰于康熙四十七年。但原书杂论碑帖,随手抄撮,未经编次,道光二十七年始由杨霈(慰农)整理考校完成,故行世反在包氏《艺舟双楫》之后。康有为讨论碑刻与他们不同,因为他更提出了一套碑何以可尊、何以应尊、如何尊碑的理论。

购碑 要学碑之书法,必须购碑研究临写。本篇共举例碑刻自吴起至隋止二百六十种,要学子尽购遍临;如以为太多,则可以只临《碑品》篇所列的七十七种。他这种临碑的方法和观念,似无渊源。

体变 《原书篇》论字形的演变,本篇则论历朝字体与风格的变迁。

分变 隶与八分之辨,久成聚讼,清人专论这个问题的,有顾蔼吉《隶八分考》一卷、方辅《隶八分辨》一卷。康有为则主张文字时时变转,得旧体八分者,即可称为八分书。这种看法正代表了他通变的立场,详后文。又案:本篇与《新学伪经考》卷三下中间一段文字重复,当是《伪经考》迳采本篇入书。但此处有一重大疑问,辨亦详后文。

说分 本篇主要论篆字及汉代介乎篆隶之间的八分书。全书由本篇开始,始对历代书风有所评骘。

本汉 所谓本汉,是说书法必须以汉为本原,因为汉代书法极盛,而且以分作草或行楷中杂用隶笔,也较有奇宕高朴的趣味。

传卫 康有为在理论上主张南北朝书法只是同源分流,而非截然异派。这个源,就是汉,所以本篇举出汉代的卫凯来。认为卫瓘、卫恒和锺繇的字,都属于卫凯这个风格。南北分裂后,锺繇一派在南方发展,卫凯一派在北方发展,后世书法,都不出这两个系统。本篇一方面反对历来不重视北朝书法的现象,一方面也驳斥包世臣云后世书法只有锺繇梁鹄二系的说法。因为据包氏之说,则南北仍不统一,既违康氏“本汉”之意,也与康氏统一南北书派的企图不合。详下篇说明。

宝南 本篇先说:“书以晋人为最工”,以表示并不卑视南帖;但帖历经翻刻,早已失去本来面目,不得已,只好求诸南朝的碑。而南朝的碑又极难得,所以格外宝贵。本篇重申南北碑笔法相同之说,与上篇相呼应。

备魏 北朝碑板,莫备于魏。所谓备,是说它包容了所有的体格与意态,不仅南朝及齐、周、隋碑不能超出它的范围,后代书法之风格,也多受其笼罩。由本篇,我们可以知道:康有为虽强调南北书派笔法相同,南碑也极宝贵,但其书论主要重心仍在北魏。

取隋 有取于隋,并不是因为隋碑精采,而是为着隋碑代表了由南北朝过渡到唐朝的关键时期,可以知“古”“今”之变,见本书《唐初书法史初探》的说明。

卑唐 《广艺舟双楫》中,说帖翻刻已坏,不可学,乃沿袭阮元成说;认为唐碑也已翻磨损坏而不可学,则是他的新观念。但他之所以卑唐,原因并不止于此,主要还是因为唐代是古今书法大转变的时期,康有为主张复古,所以认为唐碑古意已漓,若学唐碑,则终身无窥见古人之日。

体系 从《说分》到《卑唐》,是康有为所说:“辨其源流”的工作;由本篇到《余论》篇,则是“择其精奇”的工作。虽然在辨析源流时,也有宗旨别择之意,在选取判断时也有源流的讨论,但其重点各不相同。择其精奇,本身乃是风格的选择问题;选择则必须依据分类。本篇便将各种书体的来源,分类叙述,说明每一种书体如何发源于两汉。

导源 本篇与上篇相配合。上篇主要讲书体《包括形构和风格表现》发源于两汉;本篇则说明唐宋名家的书法如何导源于六朝。这两篇文字,等于把我国所有书法,根据碑刻的立场,做了一次风格的分类。

十家 本篇其实即是综合上两篇的结论。他认为六朝这十位书法家,都是源本分隶而下开唐宋,各成流派的。所以这十家就像先秦学术的九流十家一样。案:《购碑》篇曾说:“若诸碑之未见,家法未熟,而遽欲言书,书乎书乎,匪吾攸闻。”碑学的家法,即是书艺的风格,十家这一篇,正是家法的详细说明。

十六宗 卷四除《余论篇》外,共六篇,都是两篇合为一组;《体系》与《导源》一组、《十家》与《十六宗》一组、《碑品》与《碑评》一组。《十家篇》,以人为家法风格之单位,本篇则以碑为单位。将碑之足堪后世宗法的,分成上三宗、中四宗、下六宗、外三宗。本篇这种分类,也是在替下篇《碑品》预作准备。

碑品 书法风格的品评,自以梁王僧虔《书录》和庾肩吾《书品》为权舆,其后则有唐李嗣真《书品后》、张怀瓘《书断》等。但这些著作都不曾讨论北朝的碑刻和书法。康有为本篇,则专论南北朝碑,分为神、妙、高、精、逸、能六等。其评价标准,一是劲健、二是古质、三是新奇。包世臣《艺舟双楫》也有《书品》一篇,但只是专论清朝的书法家,性质与此不同。

碑评 我国书法之品藻,和一般对诗歌的批评方式相同,通行评论等第和比况物象两种方法。如梁袁昂《古今书评》、唐吕总《续书评》、韦续《唐人书评》等都是比拟物象的例子。清桂馥《国朝隶品》,虽名为隶品,其实也是比况。康氏本篇,妙譬纷纶,共评碑四十六通,是我国这种批评法中分量最多的。

余论 本篇杂论南北朝碑及其笔法,兼论清人的楷书。

执笔 康有为服膺其师朱次琦“虚拳实指,平腕竖锋”之说,谓竖锋当使大指横撑而出,腕平则当使杯水置碗上而不倾。反对包世臣运指的方法,主张四指争力,执笔要低。

缀法 本篇讲运笔之法,诸如方、圆、提、顿、疾、涩、轻、肥、藏锋等,都曾叙及,并兼论纸墨。其中较可注意的是:包世臣很重视永字八法,视为古今学书之机栝,《述书》下一篇,全论永字八法。康有为则以为:“侧之必收、勒之必涩、啄之必峻、努之必战,此千古书家之公论,诸家所必同者也。然诸家于八法体势各异,但熟玩诸碑可得之”,二人对永字八法的态度不同。

学叙 本篇说明学写字的方法,主张从大字、从方笔、从字的结构开始学习。临碑则须遍临百碑,其次序也有一定,不可错误。若楷书写好了,便可以学《淳化阁帖》及宋人书,但不可学苏、米、赵、董。

述学 本篇叙述康有为自己学书的经历;其中较有意思的是他与沈曾植的讨论。沈氏是与他书法及书论最有关的人,他认为康氏书法转折多圆,不合六朝规律,这是很精粹的话。康氏虽举“郑文公碑”替自己辩解,但事实上康氏书法若能转折方劲,便不难与陈抟匹敌,这是很可惜的事。

榜书 康有为和包世臣都不同意张旭所说“大字促令小、小令展令大”的说法。《艺舟双楫.历下笔谈》篇说:“后人目为汇帖所瞇,于是有『黄庭』『乐毅』展为方丈之谬说,此自唐以来,榜署字遂无可观者也”,依他们看,榜署大字和寻常楷书完全不同,所以康有为要另辟一章来讨论。在康有为之前,像元释溥光《雪菴字要》、明李淳《大字结构八十四法》等书,也是专为写大字而设的。

行草 《原书篇》曾说:“今用真楷,吾言真楷”。《广艺舟双楫》这本书,所论以楷书为主,所以此处另辟行草一章,亦犹其书专论楷书,则为大字另辟一章也。本篇说:“简札以妍丽为主,奇情、妙理、瓘姿、媚态,则帖学为尚也”,意甚通达,也是对清末流行书风有力的批评。

干禄 为了科学而应用的文字,依康有为看,应该和艺术创作分开,所以也别立一章,以免相溷。在书法史上,自宋以来即有鄙视馆阁体的意识,但如此明确地将科举馆阁字划归书法艺术之外,还是创举。本篇对科场字的特征和演变,说明甚详。但细味其说,似乎康有为隐然有把唐以前书法视为艺术字,唐以后视为干禄字的意思,所以学干禄字,例须取径欧、赵、颜、柳。不过,为了提升干禄字的艺术层次,康有为也建议他们学北魏隋唐之碑。

论书绝句 论书论画绝句,为论诗诗之变体,清代最多。包世臣《艺舟双楫》收有论书绝句十二首,作于道光二十四年己卯;康有为续作,共十五首,算是《广艺舟双楫》的附录。

从上面我们对这六卷二十七篇的提要说明中,我们不仅可看出《广艺舟双楫》体大思精、系统周匝的特色。更可发现,笔者的诠释,颇有与一般看法不同之处。而这些,也就是下文所亟欲考辨的。

与包世臣《艺舟双楫》之比较

第一个有待澄清的,即是《广艺舟双楫》与包世臣《艺舟双楫》的关系。通常,我们把这两本书,像看待孪生兄弟一样,视为一类(无论是性质或内容、宗旨)。因为《广艺舟双楫》是为引申推广包世臣的意见而作,见于书名、着于序例,非常明显。可是,仔细看来,两书实有极大的差异。这些差异,除上文已论及者外,我们分成七点来谈:


第一、包世臣《艺舟双楫》作于道光二十四年甲辰,与《中衢一勺》、《管情三义》、《齐民四术》合刻为《安吴四种》,咸丰元年又重刻于南京,时包氏年七十七岁。而康有为撰《广艺舟双楫》时,才三十二岁。《艺舟双楫》所收,以《述书》上中两篇为最早,写于四十三岁,这是包氏书法创作及见解上一大转关的一年,也是风格议论完全成熟的时期,因此,《艺舟双楫》可算是包氏末年定论。康有为则恰好相反:他光绪八年入试京师,看到石鼓文后,才开始认识金石;光绪十四年冬,公交车上书,才开始购碑研究;次年,即撰成《广艺舟双楫》,而且只写了十七天,就完稿了。老壮迟速之不同如此,固然让人惊叹康圣人的才华,但也显示了两人创作的态度和书的性质,详后。

第二、《艺舟双楫》并非包氏自己勒定的系统性论著,而是扬州柳荫庵一位性恬和尚,将所抄录的十几篇包氏论书论文之作付刻的。体兼书文,所以叫做双楫。康有为的书,虽然名为《广艺舟双楫》,其实只论书法,而且是一本体例完密、首尾粲然的系统性论著,不像包氏书,只是杂稿荟编而成的。余绍宋《书画书书录解题》,以包着入杂识类,以康着入通论类,就显示了这种体例上的差异。在当时,虽然有人嘲笑康有为写的只是“艺舟单橹”(像盛伯羲《郁华阁遗集》卷三,戏作俳谐体同云门诗:“艺舟单橹姓名扬,神逸佳能别圣狂”自注就说:“某君续《艺舟双楫》,只有书法,胡石查司马谓有艺舟单橹。”),然包慎伯的书跟他比起来,可要单薄得多了。


第三、包慎伯的书法理论,之所以形成与写作时间极长,又零碎不成系统,主要的原因是:他的理论是从实际创作过程中步步摸索而来。所以有关书法和碑帖的知识未必很丰富,但其理论则颇能与本人的书法相印证。康有为论书,刚好相反,理论性建构之意多,实证工夫则较少,所以长于理论的综摄。而且知识甚丰、用功却少,也使得他的书法无法和理论相配合,故他自己也感慨说:“惜吾眼有神、吾腕有鬼,不足以副之。若以暇日深至之,或可语于此道乎!”(《述学》)。不仅如此,包世臣的书法,固然是真行篆草,无不擅长,但真正精彩的却是草书。所定《国朝书品》,只把邓石如的草书列入能品上,《自跋草书答十二问》一文又说:“草书一道,怀宁(指邓石如)笔势固如铜墙铁壁,然虚和遒丽,非其所能。尚留片席,以待来者自择所处”,这个片席之留,有人就认为是包氏以此席自居。从《艺舟双楫》的言论中看,包氏确实对草书用功很深,论书也以草书最精,且其理论多与孙过庭《书谱》相近。这与《广艺舟双楫》只论楷书的情况,大不相同。而这种内容之不同,又与碑学帖学的学习径路有关。──行草以遒丽流动为美,故必须由帖学入手;楷书以端正坚凝为主,故必须重碑刻。包康两人著作的差异,正与他们书学路线之不同,是一致的。


第四、包世臣书法得力处,在于帖学。从嘉庆四年开始,他即冥心致力于古帖。到了嘉庆二十四年,才开始对北朝碑帖用功。而此时《述书》上中下三篇重要文献,却早已脱稿了。所以,我们认为包世臣书法得力处,不在碑而在帖。包世臣自己也说:“吾书得自简牍,颇伤婉丽。”道光以来,论书法者,异口同声地说包氏是学北碑的、说他是鼓吹北碑的,其实都是误会。误会的原因有二:一、是包氏在《历下笔谈》中,对北碑书法,做了较有系统的说明;包氏以前,则尚无这样的说明。二、包氏盛推邓石如(完白),他把清朝书法家分成五品,邓石如的隶篆分真行草六种,皆列上上,并推崇为五百年来第一人;而邓氏书法,一般认为是上溯汉魏碑刻的。由于这两个原因,一般人便说包氏尊碑轻帖。实则《艺舟双楫》中找不到重碑轻帖的理论。《历下笔谈》综述历代书法之流变,原非专崇北碑;邓完白“计白以当黑,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之说(见《述书上》引),也是从刻印中得到灵感,并不一定来自北碑。包世臣虽曾认为六朝书法合乎这个道理,却也不自以为就是自己写字的方法。因此,凡误以为包氏是学北碑的人,总不免有何绍基那样的疑惑,何氏曾说:“包慎翁之写北碑,盖先我二十年,功夫既深,书名亦重,学之者相矜以为包派;然余以横平竖直四字绳之,知其于北碑,未为得髓也!”(《张猛龙碑跋》)包氏明明是帖学,当然未得北碑之髓啊!真正尊碑轻帖、尊魏卑唐的是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尊碑篇》认为晋唐法帖经过一再翻刻后,面目全非,所以我们学字,应当学碑。他的论调,很像阮元的《南北书派论》。但二者也有不同:阮元把南帖跟北碑对立起来谈,尊北碑则黜南帖;康有为则主张字可以分派、南北不能分派,何况,南方也有极好的碑,像南方的“爨龙颜碑”,他就列入神品第一。一般人都说康有为力崇北碑,其实只是尊碑,并不是特别尊北。

第五、从《笔阵图》开始,学书者莫不矜言笔法。从锺繇韦诞的故事开始,到梁巘《评书帖》所说:“学者欲问学书法,执笔功能十居八;未闻执笔之真传,锺王学尽徒茫然”,执笔法一直是中国书论的重心,也是师友授受的秘密。包康二人对执笔法的讲求,就显示了这种传统的倾向。可是,执笔法在两人书学中所占的地位其实并不一样。包世臣从年幼时向曾祖父问执笔法开始,师友讲习,无不致力于此;运用黄小仲、王仲瞿的执笔法,求古人逆入平出之势。所以执笔法可说是《艺舟双楫》中唯一的重点,其他一切议论,皆环绕这个中心而展开。康有为则不然,其书六卷,上四卷历数流别、区分优劣,是全书重点;第五卷才谈学书的方法,第六卷则杂谈科举字(干禄)和招牌字(榜书)等。可见两人对执笔法的态度不同,两书的精神旨趣也不一样。包较传统,康则超越了传统。其次,康有为专谈执笔法时,意见与包亦相迳庭,《执笔篇》说:“包慎伯之论书,为后世开山,然其要归于运指,其说粗谬可笑。慎怕自称其书得自简牍,颇伤婉丽;不知婉弱之由,败绩在指,而反攻运腕之弱,不甚谬乎?”康有为主张用腕臂全身之力来写字,而且腕必须平到可以放一杯水,所以抨击包氏运指之说。其实,执笔若像剑客之握剑,则不同的剑法,便当有不同的握剑手法,怎可拘泥?沈曾植《每日楼札丛》说得好:“写书写经,则章程书之流也;碑碣摩悟,则铭石书之流也。章程以细密为准,则宜用指;铭石以宏廓为用,则宜用腕。因所书之宜适,而字势异;手腕之异,由此兴焉。”(卷八)康有为力崇碑碣,故其书法运腕;包世臣得力帖学,故惯用于指,不也是顶自然的吗?


第六、因为执笔不同,碑与帖之价值选择也不同,所以两人所述学书次序遂不甚相似。《艺舟双楫》主张先临摹唐帖,然后学北碑,写熟了,再写褚本兰亭。康有为则主张从龙门造象入手,遍临北碑,然后上通篆分以知其源,唐碑则根本不必学。至于临碑的方法,康有为也不同意包氏一本帖临写百遍,然后逐步递换,每次字数也不可太多的讲法。他要人多看,碑刻看得多了,再辨其源流,择其精奇,随意临写。如此,则临碑旬月,便可遍临百碑,而“酿成一体”。这两种不同的看法,遂形成了两本性质迥异的书。

第七、所谓性质迥异,是说《艺舟双楫》谈的主要是实际操作上的问题,《广艺舟双楫》则除了实际操作的问题之外,重点在于“辨其流派,择其精奇。”(《购碑篇》)。换言之,康有为的工作,一是历史的叙述、二是风格的划分、三是价值之判断、四是实际操作的指导。性质与包书迥不相侔。

以上这七点,都是互有关联的。根据这七点来看,《广艺舟双楫》之于《艺舟双楫》,名虽嫡子,义则开宗,无论在性质、体例、创作背景、价值取向、学习方法……等各方面,都不相同。这些不同,康有为本人未尝不知,但此时康圣人名望并不甚显(他的名气主要来自公交车上书;可是在学术上,并未获得肯定)。著书而想要流传广远,即不得不附托于像《艺舟双楫》这样的名著之下。《广艺舟双楫》又名《书镜》,称名取义,殆自吴荣光(荷屋)的《帖镜》来,也是这个道理。否则以康圣人之博雅,必不会落个“艺舟单橹”的话柄。

、《广艺舟双楫》的思想内涵

当然,康有为之续《艺舟双楫》,也不会只是为了想让著作流传广远;他之选择包氏书,予以推衍孳乳,实有更深刻的用意。而这种用意,当然得从他的思想上去寻找。

以书论的发展情况来说,包慎伯之后,书学精深者,断推沈寐叟。寐叟为通人,康有为书中也曾屡次提及。以书法论,寐叟造诣固然在康氏之上,但寐叟书论,却远不及康氏体系完备。其实何止寐叟,古今论书之作,依我看,《广艺舟双楫》可算第一。因为它不但是第一本有系统、有条理、有历史眼光、有风格观点、有价值评估、有创作指向的完整著作,而且全书还洋溢着通变的哲学立场,表现了作者本人思想的特质。

所谓通变,是就其历史条贯而说的。史家贵在通古今之变,本是我国史学的传统,晚清公羊家尤邃于此义。例如龚定庵的《尊史》《古史沈录》,不仅认为六经皆史,更主张诸子皆史;不仅强调人要观世之变,更呼吁改变法制以应变,所以他又自称为后史氏。梁启超就学南海时,康有为也即教以史学,故梁氏后来自称为新史氏,致力于史学的改造。至于魏默深《武进李申耆先生传》,甚至说乾嘉朴学巨子们把史学排除在经学范围之外,是“锢天下聪明知慧使尽出于无用之途”。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公羊三世之说,本来即蕴涵了历史发展变迁的观念,而且通变与改制又是不可分的,凡公羊无不讲改制变法、讲三代因革、要废古制而用今学。康有为《日本书目自序》说:“易者随时变易,穷则变,变则通。春秋发三世之义,有拨乱之世,有升平之世,有太平之世,道各不同”,所以“非变通旧法,无以为治。”(《上皇帝万言书二》)其实也是公羊家一般的看法。

晚清公羊家这一套学问,始于庄存与、刘逢禄、宋翔凤、李兆洛和张惠言。这个学派,揉合了通经致用、文学辞章、今文经学,而反对乾嘉朴学,所以是道咸之际新时代风气转变中的融合者与开创者。在金石、书法方面,亦复如此。那位被包世臣称为清代书法第一人的邓石如,原先只是一位在街上卖字的乡下人,后遇到张惠言,惠言大为惊赏,为他广为延誉,才能有后来的地位。当时邓石如书法功力虽深,却识字无多,字体颇有讹缪处,惠言和他研讨书法,剖析源流,对邓氏颇有影响。包世臣之得晤邓石如,就是惠言弟弟张翰风介绍的。包世臣本人,也是公羊家,《述学诗》说:“刘生(原注:武进刘逢禄,字申受)绍何学,为我条经例,证此独学心,公羊实纲纪。”(《艺舟双楫》卷九)便是明显的例证。他与魏源龚自珍交好,早年也趋向变法,中年以后则以河防水利经济等实际技术问题之研究著名,与其书论相似。《艺舟双楫》事实上即是从实际技术层面去对传统书法进行改革,例如执笔及始艮始干的笔法等,他的书论之所以较为零碎、较偏向实际操作之问题,原因都在于此。自邓包以后,清代书法为之一变,至康有为则集此变之大成。

康氏高弟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说乃师康有为“盖斯学之集成者”,确实不错。在书法方面,康有为不仅强化了邓包书法改革的意义,更把邓包以来整个变化及碑学之发展,跟公羊今文打并一气,融汇成了一套通变的书法史观与价值观。

这种观念,不但为历来书论所无,较包世臣那种实际技术上的改革,也推进了一层。以二人论分隶为例,包氏《历下笔谈》谓篆之后有隶,隶书为秦程邈所作,其后蔡邕变隶而作八分,魏晋以来则再成为楷书,“相承之故,端的可寻。”这种解释,固然含有源流演变的观念在,可是他仍是传统的格局。康有为要打破这个格局,所以他首先声称文字的演变,出于自然,并不是由某人造出来的,说程邈或某人造隶书造八分,实属无稽;其次,他以今古文来解释分隶,认为篆籀、隶等名目,乃是刘歆杜撰,今文学则只就文字不断演变的事实,以八分来称呼而已。因此,所谓八分,就是一切文字演变过程中,仍保留有旧体八分的文字:秦篆得石鼓之八分,名为秦分;汉隶得秦篆之八分,名为汉分;楷书则分为今分。这样的八分说,正是他通古今之变的一个典型。

《广艺舟双楫》开宗明义第一篇《原书》,就指出文字辗转相变,世界皆然,是不能遏止的趋势。不仅从前如此,以后也必如此。卷二《体变篇》又说制度、文章、学术,无不随时代而变异,书法之风格亦然。学者必须通古今之变,价值判断才不至于错乱,不会贵古贱今或贵今轻古(这个观念在《本汉篇》也曾谈到)。不过,在价值取向方面,既已确知文字以变为法则、人心以变为动向,则在创作上即不能不求变化,所以他又要在书法中分判今学和古学。《体变篇》说:“吾今判之:书有古学、有今学。古学者,晋帖唐碑也,所得以帖为多,凡刘石庵、姚姬传等皆是也。今学者,北碑汉篆也,所得以碑为主,凡邓石如、张廉卿等是也”、《卑唐篇》说:“如今论治然,有守旧、开新二党,然时尚开新,其党繁盛,守旧党率为所灭。盖天下世变既成,人心趋变,以变为主,则变者必胜,不变者必败,而书亦其一端也。近世邓石如、包慎伯、赵撝叔变六朝体,亦开新党也”。邓包等人在书法上,只是不自觉的革新者,康有为则是自觉的。他运用道光咸同之间新兴的今文学,巧妙地暗示书法也像经学史上今古文趋势之变动;唯有明了这种时代趋向、并与时俱变,才不会被淘汰。

他是这么强调审时与通变,要人“适逢世变,推陈出新”(《卑唐》),以至于他在评估碑帖价值时,也特别重视新和变。例如《碑品篇》说:“若有新碑异态、孤立特峙,兹灵变,尤所崇慕”、《缀法篇》说:“新理异态,古人所贵”、《行草篇》说:“明人无不能行书,倪鸿宝新理异态尤多”、《本汉篇》说:“汉人极讲书法,各创新制。其朴质、高韵、新意、异态、诡形、殊制,融为一炉而铸之,故自绝于后世”……等都是。然而,这里便蕴涵了两个问题:

一,是康有为非常重视变,所以也很明了时代对风格的诱导跟限制,对冲破时代限制的作品,总给予极高的欣赏。譬如他说:“齐碑之隽修罗、朱君山,隋碑之龙藏寺、曹子健,四者皆新理异态、乘时独出,变化生新,独标娓异。四碑真可出魏碑之外,建标千古者也”(《备魏》)。可是,这些冲破时代限制的作品,若纯粹就其艺术价值来看,评价是否还一样高呢?康有为面对这个问题时,显然并不以历史意义取代艺术价值,仍能守住艺术评价的分际。像他评李阳冰的小篆,就认为李氏之享盛名,在于他能一新耳目,但若纯就艺术价值来说,则“如昌黎之古文、阳明之心学,首开家法,斯世无人,骤获盛名,岂能过出汉人、空前绝后哉?”(《说分》)他评唐碑,也是如此:“唐碑中最有六朝法度者,莫如包文该衮公颂,然唐人不甚称之。其见称诸家,皆最能变古者,当时以此得名,犹辅嗣之易、武功之诗,其得名处,即其下处。彼自成名则可,后人安可为所欺耶?”(《卑唐》)。这样的立场,当然很对;可是如果一位书法家完全守旧法古,而其艺术创作水平又很高时,似乎就会跟康氏变的价值观相冲突了。这就像康氏自己说的:“史迁之与班固、昌黎之与柳州,一以奇变称能、一以摹古擅绝,亦未易遽为优劣”(《说分》),如果摹古和新变并无优劣,创作者又何必一定要努力创新呢?又何必定要自己酿成一体呢?

从这个问题,自然导出第二个问题,那就是复古与创新的纠葛。因为康有为既说“书贵有新理妙意”,却又说“学以法古为贵”(《卑唐》)“学书必有摹仿”(《学叙》),未免首鼠两端。再者,他又力崇汉魏碑刻,似乎也与他求新求变的宗旨不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记得梁任公曾说过,晚清公羊之学,是“复古即解放”(《清代学术概论》第二节)。这句话,便是以上两个问题的答案。原来,在社会变迁时期,我国的学术文化为了要解决问题,应付新的变局,往住会采取反溯往古的作法。故其复古,实即意在开新。而这种以复古为开新的手段,通常运用两种方式进行:一是通过对传统经典的注解与再诠释,达成改革的目的。比如春秋时期有孔子之删定六经、魏晋时期有何晏王弼之注释《论语》《易经》、宋代有朱熹之重注《四书》,这些人,都是在社会与文化变迁时期,在传统型态下的改革者(reformer intraditionalist form),他们对原有的价值系统、文化体系,提供了新的方向、注入了新的内涵。除了这种方式之外,古人也常在社会变迁时期,怀疑、破坏既存的文化与价值系统,而反溯往古,寻找新的价值标准。像汉末,经历了几百年儒家名教之治以后,学者开始怀疑了,故《三国志.魏志.杜畿附子恕传》说:“今之学者,师商韩而尚法术,竞以儒家为迂阔,不周世用”。为了应付新局面,学者不得不从儒家以外的价值系统中寻找新方向,所以当时采申商之学者,有刘歆、徐干、桓范;采公孙龙子的,有爰翰、阮禄;采墨家的,有鲁胜;采纵横家的,有刘陶、王衍……。春秋战国,周代封建秩序崩溃之际,诸子百家之晨起,各述所闻,而谓为黄帝、夏禹、神农之术,也是如此。甚至,在康有为之后,五四反传统风潮中,整理国故和表彰晚明小品等活动,依然是循着这个模式。

晚清今文家,实际上就是揉合了以上两种方式而兴起的新学派。以康有为来说,他的《孟子微》《春秋董氏说》属于前者;《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则属于后者。在乾嘉朴学之后,他们一方面要推倒既存流行的文化传统(例如康有为说:“二千年来政与学皆新学伪经之类也”,谭嗣同也说:“二千年来之政,皆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皆荀学也,皆乡愿也”,而要“冲抉网罗”)。一方面要寻找新的方向与价值体系。所以从汪中以降,研治先秦诸子和探讨佛学之风大炽,西汉今文经典与经说,更是其中最有震撼力的一股势力。西汉今文经典大半早已亡佚,其经说亦沈寂千载,现在被他们找出来,重作新解释,借以为新时代找一出路;这种活动,诚然是种复古,但复古即是解放,是从旧有的体系和观点中解放出来;而复古也是创新,是新的导向、新的内容,因此陈炽在光绪十九年为郑观应写《盛世危言》的序时,就明确地说:“天与中国以复古之机、维新之治,大一统之端倪也!”

这样子复古,则所复之古,必不同于古,是可以断言的。晚清今文,绝不同于西汉今文,也是非常明显的事实。这点,在学术上固然容易引起争议,但今文家本身却根本就不曾以合古为目的,根本就不想恢复历史的原貌,他们认为复古的终极目标不在重建,而在自得。魏源序龚定庵文集时,就说:“昔越女之论剑,曰:臣非有所受于人,而忽然得之。夫忽然得之者,地不能囿、天不能嬗、父兄师友不能佑。其道常主于逆,小者逆谣俗、逆风土,大者逆运会。所逆越甚,则复越大;大则复于古,古则复于本。”所谓逆,就是反对现存的风气、现有的文化框套,而溯古直寻。所以复古便是复本,本就是自得。

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就可知道:康有为一方面鼓励并欣赏书法家要冲破时代、逆运会而求新变,一方面又要人法古,貌若矛盾,实则本为一事。何况,复古即是自得,能通古今之变,自然也不需要墨古守法,他称赞王羲之、杨凝式、邓石如,都基于这个观点,如《本汉篇》:“右军惟善学古人,而变其面目;后世师右军面目而失其神理。杨少师变右军面目,而神理自得。学者欲学书,当知所从事矣。”《说分篇》:“完白山人之得力处,在以隶笔为篆。或者疑其破坏古法,不知商周用刀简,故籀法多尖;后用漆书,故头尾皆圆;汉后用毫,便成方笔。(后人)多方矫揉,佐以烧毫,而为瘦健之少温书,何若从容自在,以隶笔为篆乎?吾尝谓篆法之有邓石如,犹儒家之有孟子、禅家之有大鉴禅师,皆直指本心,使人自证自悟,皆具广大神力功德,以为教化主,天下有识者,当自知之也。”玢这些话,把复古即是返本自得的道理,讲得清楚极了。

通过他这些话,我们可以大致了解,《广艺舟双楫》所表现的意义或价值是多方面的,它既强化了邓包书法革命的意义,又扩大了它的影响;其次,他将邓包以来艺术之改革与公羊家革命思想连贯起来,并以这种意义为导向,提供了有关书法的系统性知识。无论从思想史或艺术史的角度来看,康有为这种成就都是极为特殊的。

、《广艺舟双楫》在思想史上的地位

假如以上整个推论还不太错,则我们当可明了他写作《广艺舟双楫》的微意。

康有为自光绪十四年戊子日本夺取琉球后,即写信给翁同龢潘祖荫,大谈变法之道,又上书皇帝,主张非变法不足以图存。不仅毫无结果,且举国以为狂;逡巡至十五年己丑岁暮,黯然返回广东,《广艺舟双楫》就作于这个时候。《叙目》中大发牢骚,说:“康子戊己之际,旅京师,渊渊然忧、悁悁然思,俛揽万极,蹇钝勿施,格绌于时,握发慹然,似人而非。”然而他的朋友劝他:“盍黔汝志,耡汝心,息之以阴、藏之无用之地以陆沉。”所以他才写这本书:“是无用于时者之假物以游岁暮也。”

然而,康有为心里,真地认为这是一本无用的书、做的是一桩无聊的事吗?不然!他在《叙目》最后,说他“归欤于己丑之腊,迺理旧稿于西樵山北银塘乡之澹如楼,长松败柳,待我草玄焉”。草玄,用了黄山谷论王荆公:“草玄不妨准易,论诗时近周南”的典故,可见他隐隐然是要以孔子自居的。大概他在实际政治活动中遭到挫折后,即想运用著述来达成变法的理想。恰好当时京朝士大夫无不讲金石考古,他便以此做为着述的起点。次年,即开始在长兴讲学,隔了一年,便写了《新学伪经考》,隔年又作《孔子改制考》。所以,他论书法的意见,其实就显示了他整个思想的主要内容与精神;而《广艺舟双楫》的内容,跟《伪经考》等书,也是相连贯的。

关于这两点,我想再稍做说明:

大概除了康有为以外,我国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论书法,曾把它和政治、学术、文学、社会结合在一块儿的。比如他说:“书学与治法,势变略同”(《原书》),说:“汉自宣成而后,下逮明章,散文、篆法之解散,骈文、隶体之成家,皆同时会,可以观世变矣”(《体变》),说隶书与楷书的变迁:“太朴之后,必继以文;封建之后,必更郡县。五德递嬗,势不能已”(《体系》),都是透过公羊家三代质文代变之说,综合学术、政制、文学等各方面,共观世变。他不像包世臣或其他人,单纯而孤立地讨论书法,而跟论者本人的思想学术内容或精神,毫无关联。

正因为如此,《广艺舟双楫》和《伪经考》才能连贯起来。《广艺舟双楫》中,多处提到刘歆伪造钟鼎古文及许慎诋毁今文的事,可能在此时,《新学伪经考》已有部分成稿了。

所谓伪经,是否定古文经典的存在,认为古文经典及钟鼎古文,全属刘歆伪造。怎么证明这个论点呢?釜底抽薪之计,便是证明古文是假的;古文既伪,古文经自然也不会是真的了。然则,古文何以是假呢?这就得用上《广艺舟双楫》那一套文字变迁由繁趋简的理论了。《新学伪经考》卷三:“文字之先必繁,其变也必简,人事趋于巧变,此天理之自然也”,古文若早于小篆,其形必繁,可是像云字,古文只作云;渊字,古文只作,可见古文是假的。“刘歆为伪经,更为伪字”(卷九)。

因为古文钟鼎都是假的,所以用吉金来印证六经纪录的是周代史实,便不可能;说六经是周史的古文家,更是荒诞;至于“后世所指为汉学者,乃新学(即云刘歆饰经佐王莽篡汉,身为新莽之臣,经亦新学)非汉学也。即宋人所尊述之经,亦多伪经,非孔子之经也”(《新学伪经考》序)。六经应该是孔子改制变法、拨乱反正的著作,《孔子改制考》于是乎作。确定六经皆孔子改制之书,则其中微言大义究竟是如何呢?这就需要《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春秋董氏说》来阐发了。如此环环相扣,层层联销而下,如源泉喷涌,遂至于汗漫无极。若溯其源、挈其本,则《广艺舟双楫》是一册不可不读的书。

从以下几个个别问题的考察中,我们也可以得到相同的结论:

一、西学的问题──张灏在《晚清思想发展试论》一文中,认为在一八九五年以前,当时所谓大儒如朱次琦、陈沣、俞樾、黄以周等人的著作中,普遍表现了对西方学术漠视的态度,所以几乎找不到西学的踪影。此说只有片面的理由,因为至少冯桂芬《校邠庐抗议》在光绪十年(一八八四)即已刊行了。康有为光绪四年冬辞别朱次琦,光绪五年即开始渐购西学之书,讲习西学,并尝试“参中西之新理”,定大同之制。光绪十二年,康又托张延秋劝说张之洞:“西学甚多新理,皆中国所无,宜开局译之”。在《广艺舟双楫》中,卷一《原书论》,康有为运用泰西印度诸国族文字,来证明文字发明及变迁之理,就显示了他对西方的知识。撰写《广艺舟双楫》之后,康有为于光绪二十二年写《日本书目志》、梁启超则着《西学书目表》;次年,梁又编纂《西政丛书》,并设大同译书局。这些举动都显示了康有为对西学的关注。

不过,我们对康有为变法论的根源来自西学一类说法,却不能不感到怀疑。从《广艺舟双楫》来看,书撰于“大讲西学”之际,可是书中通变的观念,仍然来自经史。西学之于康氏,恐怕跟他对待诸子佛道的态度一样,是兼习而非根本,他主要是用西学来补充、印证、推广他得自经史的一些观念,所以西学在他的思想体系中不会发生和中国文化冲突或调和等问题。换言之,在康有为看来,中国学术没有道器之争。

晚清学界,从洋务运动开始,多半即惯于在传统中改革,而其改革偏重于西洋器械知识方面,所以认为政教是道、机械是器,输入西洋机械,以谋中国富强,借以维持中国的政教,“求形而下之器,守形而上之道”来避免沦亡。这种办法,后来彻底失败了,于是学者又提出新的论据,主张道器并非对立的,其关系互为表里,透过器即可表现道,只不过道器有体用本末之异而已。例如陈炽《庸书》外篇:“道与器别,体与用殊,互为观摩,互资补救。”(卷下《审机》)郑观应《盛世危言》:“道为本、器为末,器可变、道不可变。”(《凡例》)汤震《危言》:“西学只是力于器而有时暗合于道。”(卷一)都表现了这种立场。他们认为中国本来道器兼备,后来器传入西方,故西方反而能道寓于器,中国则道随器失;因此我们学习西方,乃是要因器求道,得其政经之道。这种思想,虽与洋务论差异甚大,但仍是把中西当作两个范畴对照着看,康有为的想法,则和他们完全不同。


康有为的思想中,完全没有道器的问题,原因是他并没有通过有关洋务这一条思想背景,而直接来自公羊经学。他从不把传统视为静态的存在,所以他面临的也不是传统如何改革、或如何在西方冲击下寻求调适之道的问题。他认为传统本身是动态的发展,从据乱到升平、到大同,既是圣人所说,也是人类公理。西方所得以达致者,只不过依此公理变以致之罢了。我们要从据乱逐步迈入大同,仍然必须求变。因此,不是仿效西方来变法,而是西方之经验合乎经义,合乎经义即已获致成效,我们自然也应当合乎经义:“泰西……皆与吾经义相合,故其致强也有由。吾……皆与吾经义相反,故宜其弱也。”(《保国会演说辞》。见左舜生选辑《中国近百代史资料初编》下)整个变法观念的重心,始终在经,而其方法则是复古,正与他毕生尊孔保教的立场相吻合。《广艺舟双楫》就暗示了他这种导向。近世论思想史者,未能参稽《广艺舟双楫》,故对康有为的思想路数颇有误会处。

二、八股与楷法之问题──《广艺舟双楫》卷六有《干禄篇》,讨论以书法得官的问题。本篇基本立场是反对以书法取士的,所以一开始就说书本末艺,汉代并不以此讲试科吏,可是从唐代以书判选士以后,竟蔚为风气,因此他也只好来讨论这种科举的书法。篇名干禄,是特别把它跟书法艺术分开的意思。他这篇文章,如果孰悉公羊学的渊源,便可知道是仿龚定庵《干禄新书》而来的。

清朝是最重视书法选士的朝代,贡士中礼部试、殿试,都以“颂扬平仄如式,楷法尤光致”者为上选,因此楷法是和八股科考分不开的。龚自珍自云:“中礼部试,殿上三试,三不及格,不入翰林,考军机处不入直,考差未尝乘轺车。乃退自讼,著书自纠,凡论选颖之法十有二、论墨膏笔之法五、论器具五、论点画波磔之病百有二十、论架构之病二十有二、论行间之病二十有四、论神势三、论气禀七。既成,命之曰《干禄新书》,以私子孙。”(《干禄新书》序)可见这本书是对当时风气极强烈的嘲弄。康有为的态度,与龚自珍相似,他说:“马医之子,苟能工书,虽目不通古今,可起徒步积资至尚侍,耆老可大学士。苟不工书,虽有孔墨之才、曾史之德,不能阶清显,况敢问卿相?是故得者若升天、失者若坠地,失坠之由,皆以楷法,荣辱之所关,岂不重哉!此真学者所宜绝学、捐书,自竭以致精也”。这种感慨,也是极沈痛的。

此一态度,可能与康氏早岁不喜帖括之学有关,戊戌变法之前,康即主张变科举(光绪二十一年),也可看成是《广艺舟双楫》这种态度的延伸。

三、关于《新学伪经考》──光绪十五年秋,康有为离京返粤。冬春之间,与黄季度同访廖平于广雅书局,廖平出示所着《知圣篇》,康驰书痛驳。次年春,廖至广东安徽会馆访康。至十七年四月,康有为撰《新学伪经考序》,七月全书刊成。廖平开始争辩,认为《伪经考》即是根据他《今古学考》中《辟刘》一篇推衍而成。此事遂成经学史上一大疑案。康有为弟子梁启超相信康是深受廖平影响的;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对此事也有详细的考证,康之窃廖,几已论定。然而,若读过《广艺舟双楫》的话,对这桩疑案,便会有新的看法。


前已说过,《广艺舟双楫》中屡屡论及刘歆伪造古文及经典事,《原书》第一,甚至迳云:“古文为刘歆伪造,杂采钟鼎为之(余有《新学伪经考》辨之已详)。”不但如此,《分变篇》全文几乎也完全和《新学伪经考》卷三下中间一大段相重复。这种现象,显示在写《广艺舟双楫》时,《伪经考》已有了部分成稿,否则纵使“余有《新学伪经考》辨之已详”那条小注是后来补加,全书的精神旨趣也不会与《伪经考》如此吻合。《分变篇》,可能就是依《伪经考》底稿而修改成篇的。这种推测,我还有两个旁证:

第一,康有为平时读书运思,札记甚多,此类札记,例皆冠有标题。如《新学伪经考》成书之前,即有《毛诗伪证》、《古文尚书伪证》、《古文礼伪证》、《周官伪证》、《明堂月令伪证》、《费氏易伪证》、《左氏传伪证》、《国语伪证》、《古文论语伪证》、《古文孝经伪证》、《尔雅伪证》、《小尔雅伪证》、《说文伪证》等。这些东西,康有为说明是“着”,其实可能都属札记;陈千秋和梁启超协编《伪经考》时,就曾运用并参考了这些资料。陈梁入归南海门下,事在光绪十六年。依例推之,光绪十五年撰《广艺舟双楫》时,已有《伪经考》之草稿,实不足为奇。

第二,廖平力辨《伪经考》是窃袭《今古学考》,实在噉名,故齗齗不已。但廖平所言,亦有不尽可信之处。钱穆引其《经语》甲编卷二“丁亥作《今古学考》。戊子分为二篇,述今学为《知圣篇》、古学为《辟刘篇》”诸语,谓:“廖氏《古学考序》,自称《今古学考》刊于丙戌,此又云作于丁亥,必有一误。据此,则知《辟刘》《知圣》两书均已成,何以又云己丑在苏见俞荫甫曰俟书成再议乎?抑犹未为定稿乎?大抵廖既屡变其说,又故自矜夸,所言容有不尽信者”。我们推测,《今古学考》刊于光绪十二年丙戌之说必误,其书可能至十五己丑仍未定稿,康有为也并未看到他的《辟刘篇》。因为廖氏《四益馆文集.致某人(康有为)书》,自云两人会于安徽会馆时,廖出示的乃是尚未成书的《左传经说》,且谓康有为将《左传》归入新学,与廖自己的看法相左。现在《伪经考》中依然将《左传》归入新学伪经,怎可说是康袭廖书?

依据这两个旁证,加上《广艺舟双楫》所呈现的证据,康袭廖书而撰《新学伪经考》之说,似乎可以翻案了(不过,在此仍有一个疑问无法解决,因为《伪经考》卷三下那一大段跟《分变篇》重复的文字中,提到隶书之名,是刘歆欲黜今学,故以“以徒隶之说比之,以重辱之。”《伪经考》中注明此说为门人陈千秋说。可是《广艺舟双楫》这一段重复的文字,并无门人陈千秋说的小注,陈氏在此时,亦尚未就学南海。这个疑问,究当如何解释呢?)


从以上这些问题来看,许多有关康氏思想及学术的重要问题,《广艺舟双楫》都能显示重大的解答线索,此书之值得重视,自不待言。可惜近代治思想史的人多不懂书法,研究书法者,又往往忽略了艺术与思想流变的关系,不仅无人注意到晚清书法改革与思想转变的关联,对《广艺舟双楫》的精神与内涵既无从探究,对康有为的学术及思想也不易掌握了。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八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中国孔子博物馆名誉馆长、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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