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是轻微脑出血进来的,就住在我家老爷子旁边的病床上。
刚进来的时候几乎和正常人一样,能吃能动,能自主上厕所,我们都以为在这里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没想到老爷子却彻底把自己交代在这里了,还用那么残忍的方式。
老爷子刚进来的时候,能吃能动,几乎和正常人一样,但就是躺在床上不说话,不管谁问话都不吭声也不看人,就那样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像是在沉思什么事情。
一开始大家也没觉得奇怪,毕竟医院里的怪老头多了,另外老爷子经过一夜的急救折腾,估计也累了吧,不想说话。
后来,慢慢的发现事情不对了,这个老头竟然来了以后就这样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姿势都不变,两眼望房顶。
确切地说,这个老头住进来后动过一次,就是刚住进来后,医生护士询问完后,他的两个女儿去超市买东西了,这个老头像作贼似的观察四周,看大家都在聊天没人注意他,就麻利的起来去自己的储物柜里翻动了一阵后,又麻溜的躺回到床上,整个过程像做贼一样,左顾右盼,探头探脑的,但动作足够轻盈,这使我确信他刚进来时肯定没事儿。但后来发生的事谁也没有想到,这竟然会是他最后一次动弹,人生的最后一次。
老头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很快大家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在床上大小便,一动不动的大小便,拉出来了也不吭声,就那样忍着,直到家属发现帮他清理。
他的两个女儿发现他在床上大小便后都会大呼小叫,责问他为什么不去厕所,然后就开始给他清理大便。
明显看得出来,这两个女儿并没有伺候过瘫痪在床的老人,毛手毛脚的,边大声斥责,边用力把老人翻起来。看着床上的大便,她们很不适应,要克制自己的本能反应,小女儿还特意拿出了一次性手套戴上。
两个女儿手忙脚乱地把大便清理完,让老头平躺在床上,可还没过十分钟,老头又不声不响地尿了。两个女儿只能再次手忙脚乱地把老头扶起来,帮他清理。
这期间不管两个女儿怎么说怎么问,老头就是不说话。当时我们都觉得这老头真磨人,不过也见怪不怪,医院里像这样磨人的老头多了去了。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老头自从媳妇死了后,已经两年没有说话了。
到了吃饭时间,老头依然在床上躺着不动,不喂不吃,喂了就吃,冷烫不吭声,喂多少吃多少,吃多了吐,吐了再喂还吃,就是绝不吭声。
他女儿也是没经验,第一天就把老头喂吐了两次。还经常上面喂着下面就大小便了,弄着女儿吱哇乱叫,乱跺脚,像极了女生看见老鼠蛇毛毛虫一样。
每到这时候他女儿都手忙脚乱的,不知道是先处理上面还是先处理下面,经常慌乱中出错,不是碰倒了水杯,就是撒了东西,又或者刚把老头扶起来,发现没有卫生纸,又把老头扔到有屎的床上,去储物柜里翻纸。最后,往往都需要有别的家属或者护工帮助才能完成。
除了吃饭,喝水、吃药、输液也是这样。喝水,不喂不喝,喂多少喝多少,喝不下去,嘴里往外冒泡也不吭声,冷热更是不管,你喂热水我喝热水,喂冷水喝冷水,绝不吭声。
吃药也是如此,你要是不把药给他塞到嘴里,再喂点水,他就不吃。经常是药放嘴里,喂水了,过一会儿发现药还在嘴里,没有咽下去,急得他女儿不得不再次撬开他的嘴,把药抠出来,再给他灌下去。
输液也是,必须特别盯着。液输完了,老头看着输液管回血,血都快回抽到药瓶里了,依然不吭声,面无惧色。经常是他低头看手机的女儿猛地一抬头,吓得吱哇乱叫,蹦起来去喊护士。
就这样观察了大概一周后,我感觉到了一种真正的决绝,什么才叫心如死水,我原本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因为认知障碍而磨人的老头,慢慢地我才发现他的脑袋清醒,只是想给自己的一生做个了断,最后赢一次。
和他不一样,他的两个女儿很愿意说话,叽叽喳喳的,像两只欢快的喜鹊。从她们的讲述中,我知道了这个老头的故事。
这个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瘦瘦小小的小老头,原来也是他们村里有名的帅小伙,而且非常聪明。他竟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大学生,但是因为那个特殊的年代,他没能去学。
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他老婆,一个不识字,没上过学的女人,然后他们结了婚,过起了日子。但是有才华的人在哪儿都会有才华,虽然没有上成大学,他在村里也依然闪光熠熠。
他靠自学,学会了电工、木工。他能打家具,包沙发,他还能装收音机,后来有了家用电器,他也能修电器。他会电焊,他会修自行车拖拉机啥的,他还会用铝啊、铁啊铸造锅碗瓢盆。他成了三乡五里有名的大能人。他的性格也很好,温文尔雅,不太爱说话,但是很乐于帮助人,在村里很有人缘。
就这样日子过着,他有了自己的女儿,然后特殊年代结束了,恢复高考了,他又考上了,可这一次他还是没去成,因为他老婆死命地阻止了他。有家了,也有女儿了,如果去上学,日子怎么过?
最重要的是,你去上学了,你成大学生了,还会看得上我这个农村妇女吗?他老婆说什么也不让他去上学。
他妥协了,他有家庭了,他有女儿了,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还在村子里干着那些手艺活计,电工、木工、修电器,铸造锅碗瓢盆……
凭他这些手艺活计,他们家在当时生活得很好,收入很高。据他女儿说,当时他们家是他们那一带第一个万元户。
但是,我想他心里还是有遗憾吧,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他还是想有更大的空间,干更大的事业吧,而不只是一个村里的小匠人。
很快,机会又来了。上世纪90年代,当初和他一起考上大学的同学,很多都做了老板。其中一个同学当时在海南做房地产,邀请他过去当经理。
他很心动,但又被他老婆拒绝了。理由还是之前的理由。
后来,还有一个同学在南方开机械厂,想请他过去。他很心动,但又一次被他老婆拒绝了。理由依然还是之前的理由。
再后来,他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机会,只是他不心动了。从此以后,他就待在了村里,也不再说起他那些同学,他更沉默寡言了,面对他老婆的嚷嚷,他也懒得再吭声。
他也不上桌吃饭了,每次吃饭都是端着一个搪瓷盆蹲在地上吃。这个搪瓷盆比他女儿年龄都大,是他上学时用的,虽然很旧,但被他保护得很好,上面唯一的一个磕痕,是被他老婆摔的。
慢慢的,他年纪大了,愈发的沉默,除非必要,在家里他几乎不再说话。两年前,他老婆死了,他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当他女儿在病房里叽叽喳喳讲述这些的时候,我偷偷撇了老头一眼,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眼望着房顶。在他看来,他女儿的声音就像外面的风吹过医院窗户的玻璃一样寻常,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头住进来后,两个女儿在这里照看了四五天,实在受不了,就请了一个护工,两个女儿每天轮流过来看一眼,再后来两个女儿变成一周过来看一下。
老头就交给护工照顾了。不过无所谓,谁照顾都无所谓,不嗔不怒,不悲不喜,老头还是一切照常,不喂不吃,冷热不吭,喂多少吃多少。
医院里的饭还是给得很足量的,一大盆饭被护工用一个大勺子,一勺子一勺喂进老头的嘴里,经常喂呛、喂吐,呛了吐了,清理了再接着喂,最夸张的一次,有一天晚饭被喂吐了三次。
就这样,喂了吐,吐了吃,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不到两周,老头肺部感染了,进来时好好的一个人,现在只能鼻饲了。再后来,它的情况更严重了,他长期躺在床上不动,四肢的肌肉萎缩得很厉害,想下地已经不可能了。
他的肺部感染也越来越严重了,还有尿路感染,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一心赴死的决心,医生也一声叹息。虽然医生极力帮他治疗,帮他补充营养,帮他理疗,但是一切都没用了,只用了短短不到四个月的时间,老爷子就这样把自己交代了,用这个缓慢的,残忍的方式。
生命的最后,他被女儿接回了家,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我时常在想,在生命最后时刻,他会想些什么呢,他会心满意足吗?他会笑吗?他终于赢了一次,没有向命运低头。他还是充满懊悔,对自己的人生失望透顶呢?如果有来生,他会怎么过呢?
也或者,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听见风吹过窗户的玻璃,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闭上了眼睛。我希望他是闭上眼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