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遗卷一·二九】
彭湘南布衣,与陈沧洲先生同乡交好。陈殁后,无所依归,以选诗为生。癸酉来金陵,年七十余矣,杖头挂古钱数枚,朱履白发,招摇过市。为余言:沧洲诗宗少陵;诵其《石峡看月》云:“薄暮村难辨,依微古渡旁。空江悬网罟,落日下牛羊。水落滩声缓,山高树影凉。开篷看月色,夜久渐为霜。”他如:“夜雨邻灯舟似市,经年旅泊水为家。”“竹榻耳随天籁寂,纸窗云共佛香飘。”皆佳。
彭廷梅,(生卒年不详),字湘南,湖南攸县人。康熙时国子监生。官河内县(治今河南省沁阳市)县丞。有能声。
陈鹏年,(1663年—1723年),字北溟,又字沧州,湖南湘潭人,清代官吏、学者。康熙二十三年(1684)举人,三十年进士。历官浙江西安知县、江南山阳知县、江宁知府、苏州知府、河道总督,卒于任。有《道荣堂文集》、《喝月词》、《历仕政略》、《河工条约》等。
癸酉,指乾隆十八年,1753年。
依微,释义:1、隐约,不清晰貌。南朝·宋·谢灵运《江妃赋》:“建羽旌而逶迤,奏清管之依微。”唐·刘禹锡《游桃源一百韵》:“依微闻鸡犬,豁达值阡陌。”2、细微;轻微。唐·韦应物《长安道》诗:“春雨依微春尚早,长安贵游爱芳草。”宋·曾巩《秋夜露坐偶作》诗:“风来亦依微,浊暑焉得扫!”
【闲言碎语】
袁枚的诗作水平高,袁枚描写人物的水平也高。如本条诗话中,“(彭湘南)癸酉来金陵,年七十余矣,杖头挂古钱数枚,朱履白发,招摇过市。”寥寥数语,就把彭廷梅的形象勾勒出来,形神并茂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袁枚说彭廷梅是布衣之身,这个说法不算准确。彭曾经担任过河南省河内县的县丞。这个河内县后来撤销了,其县城就在今天河南省的沁阳市。彭廷梅与陈鹏年是亲戚。陈鹏年是彭廷梅的舅舅。彭廷梅有《南徐从舅氏陈沧洲先生看月和韵》一诗:
元霜捣得色凄清,珠比精华玉比莹。几向人间分晦朔,方从天上见亏盈。龙光气肃金山寺,海水氛迷铁瓮城。我欲凭虚凌斗极,频招子晋夜吹笙。
彭在题目中将此层关系说得明明白白。所谓南徐,就是今天的江苏镇江。西晋八王之乱和随之而来的五胡乱华,致使中国北方一片狼烟。晋室南迁,建都建康,即今天南京。北方士族民众大量南迁,为了安置这些人,南朝·宋在今镇江置南徐州。隋统一后改置“润州”,镇江之名自北宋至今。唐代诗人杨乘有《南徐春日怀古》一诗传世。
袁枚在诗话中说,彭廷梅在其舅舅陈鹏年去世后,“无所依归,以选诗为生”。我曾经说过,靠写诗为生,十分艰难,几无可能。袁枚在本文中给学诗之人指出了一条谋生之道——选诗。仔细想想,的确如此,自诗词诞生以来,选诗者多能够以此为生。参与《昭明文选》、《玉台新咏》等诗集编纂工作的文人,日子过得估计都不算差吧。即便是在今天,编辑诗集出版发行,也是一门可以赚点小钱的生意,买房置地可能有些困难,维持温饱大抵不成问题。聘请彭廷梅选编诗集的人非同一般,乃是雍正皇帝的弟弟,康熙爷第二十一子允禧。允禧因为是幼子,故他没有资格也不可能去与年长的哥哥们争夺大位(康熙帝去世时他才12岁)。自幼便淡泊名利,无心政治,专心于笔墨丹青的文人雅事。雍正八年二月,允禧与诸兄弟一同获封,恩封固山贝子。五月,雍正上谕,“朕之诸幼弟,朕向来不能深知。从前曾据怡亲王奏称,二十一阿哥允禧立志向上,且深知感朕之恩,恭敬之念出于至诚。”故晋封多罗贝勒。哈哈,帝王家的兄弟多了,哥哥都不知道弟弟的情况。不过,不知道也好,还有个兄弟的名分,知道情况多了,万一皇兄那天不开心了,就被圈禁宗人府了。允禧善书画,擅长山水、花卉。亦能诗,乾隆帝列其诗“国朝诗别裁之首,以代钱谦益者。”集有《花间堂诗钞》《紫琼崖诗钞》等。《雪桥诗话》载:“慎靖郡王尝属彭廷梅辑《据经楼诗选》十四卷,多高澹之音。”能够帮助乾隆帝的皇叔完成此项文化工程,赏赐应该不菲,安度晚年不会有忧。
彭廷梅的舅舅陈鹏年,也是康熙朝的能臣,尤善治水,官至河道总督,卒于任所。陈鹏年,湖南湘潭人,康熙三十年(1691年)进士,康熙三十五年至三十七年任浙江西安(今衢县)知县。后任山阴知县、梅州知州、江宁知府。康熙四十四年南巡,总督阿山召集各地官员开会,提议增加百姓税赋作为巡幸开支费用,陈鹏年坚决反对,提议未能够通过。巡幸期间,陈鹏年负责龙潭行宫的接待安排。康熙身边的侍从人员索要馈赠,陈鹏年一口拒绝。于是,这些人就到康熙耳边说他的坏话。康熙对其有了不好的印象。康熙到镇江巡阅水师,头一天,阿山才通知陈鹏年需要在江边建一个临时码头,以便康熙上下船。陈鹏年率领工匠,亲自背土运石,通宵达旦才匆匆竣工。没有多久,阿山又疏劾陈鹏年收受盐商、典当行各商铺年规,侵吞龙江关税银,无故枷责关役,按律应该夺职,被关押至江宁狱中。此事引发江宁民众罢市,千余名读书人制作了旗帜,准备进京告御状。陈鹏年任职期间,曾经在南市楼故址建造乡约讲堂,每月初一宣讲圣谕,并为之高悬牌匾“天语丁宁”。而南市楼故址原是妓院,在老妓院里搞宣讲活动,这让皇帝的面子往那里搁?于是被定罪为“大不敬,论大辟(死刑)”。幸亏大学士李光地在康熙询问其总督阿山的居官为人时,李回答:阿山做事廉洁干练,但弹劾陈鹏年这件事在朝野影响很坏,对此议论很多。康熙听后点头称是。最后,陈鹏年被夺官、免死罪,调入武英殿编辑图书典籍,坐了冷板凳。陈鹏年后来的运气算不好不坏。三年后复起任苏州知府,康熙四十八年,任江苏布政使,与巡抚张伯行关系密切,而时任总督噶礼与张伯行关系不睦,被噶礼参劾,按律当流放黑龙江。康熙命回京修书。噶礼还不放过,密奏陈鹏年《虎丘》诗对皇上有怨恨情绪,康熙按下未处。直到康熙六十年,随尚书张鹏翮勘察山东、河南运河,署理河道总督,两年后,在任所病逝。
陈鹏年的一生可谓兢兢业业,但是,只要陷入了官场缠斗,纵使天大才能也难给你发挥的机会。甚至,表忠心也能够被罗织出杀头的罪名,在前妓院搞圣谕宣讲活动,被定为“十恶不赦“之一的大不敬,若非朝廷重臣出言相救,脑袋搬家定是预料之中。封建官场权斗,充满肮脏黑暗。大清皇帝觉得将“天语丁宁”的牌匾挂在妓院旧址丢人了,其实,这些所谓的真命天子至高圣谕与青楼女子淫语浪言有啥区别?都是骗人的一套话术而已。只不过一个是在殿堂里说,一个是在床笫上哼。不同的是,一个要命,污你心智,夺你真思;一个要钱,娱你皮肉,取你钱财。两项相比,谁更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