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晨两点刚过,他醒了,一如往常。想起马上要交的房贷,一家人生活所需的水电燃气费,以及老婆的保险费,统统都还没有着落,他又焦虑起来。
辗转反侧,再无睡意。夜夜如是。
他五十出头年纪。七十年代初出生在偏远而又贫穷的山区,一个想靠勤奋种地致富却没地可种的穷山恶水之地。庆幸的是,他的父母虽然都是识字不多的农民,却执意要供他上学。他在初中毕业那年考了全校毕业班总分第一名的成绩和英语单科全地区(如今是地级市)第一的成绩。中学校长点名要他读地区最好的高中。可他由于家庭经济困难,几经周折,最终选择了省中专。那个年代,省中专是中考成绩非常优秀的考生才有资格填报的志愿。
其实,他读省中专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省去高中三年时间,能够早点毕业参加工作,给家里减轻负担,同时又能反哺父母。因为,当时还属于计划经济时代,省中专毕业是包分配工作的。可以说,那个时候初中毕业一步跨入省中专,既获得了商品粮户口,又有了铁饭碗。
可是,好景不长,在他四年制省中专还没读完,全国就由计划经济切换到市场经济,毕业不再包分配。时代的变迁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他中考填志愿时期望的铁饭碗也几近落空……
在寂静的夜里,切入回放模式的大脑,根本就停不下来。他把从穷山沟里进省城读书,到毕业后费尽周折找工作,再到初入社会的挫折与艰辛,像放电影般地一幕幕在大脑中过了一遍。
越想愈发地感慨,他甚至在心底里抱怨父母不该把他带到这尘世间。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实在是一路坎坷一路艰辛。前半辈子拼了全力,也只能是勉强活着。
回忆着,感慨着,顿然睡意全无了。他好久才回过神来,既然是睡不着,那也不能把时间白白浪费了。于是,他打开手机,调至静音和夜读模式,侧着身子背对着爱人,静静地读着公众号里推送的文章,以及每篇文章下面推荐的“还喜欢”的文章,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躺在身旁原本已睡熟的爱人却突然抽泣起来。他先是一震,接着慢慢地转动身子,悄无声息地恢复平卧位,然后又稍微偏了一下亮着的手机屏,借着手机屏的微光,他清晰地看到爱人脸上痛苦的表情。
他的爱人又一次在梦中哭醒了。
莫非她又梦见母亲了?她的母亲刚去世不到一个月,她这些天一提到“妈妈”就忍不住泪眼婆娑。因为她早已知道,她是在不到两个月大的时候被生身父母抛弃了的。她被包裹着放在村口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被人捡走了。抱回家抚养她的就是她记忆里的妈妈。她甚至还依稀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家里粮食不宽裕,妈妈用洋瓷缸在煤炉子上给她白煮米粥,在快要煮好的时候,妈妈用筷子头沾一点猪油在洋瓷缸里搅一搅。妈妈告诉她,这样的稀米糊更香,也更有营养。
一晃多年过去了,她也长大成人了。她中学毕业就离开了村子,为生计与梦想出去闯荡,做了很多年的“南漂”。印象里还没来得及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母亲就突然生病走了。如今回忆起来,她心里全是愧疚与悔恨。
她抑或不是梦见母亲,而是梦到被动下岗之后一路找工作的艰辛?
自庚子年那场疫情之后,她已经被动失业好几次了。有些工作干了不到两个月,老板说公司撑不下去了;干得最长的一份工作也没超出一年,也是因为公司生意受到间歇性疫情封控影响,亏损严重,她被裁员了。
虽然她每次失业都能设身处地的体谅老板的难处,友好地离开,而不像她的有些同事动不动就要投诉甚至起诉公司老板。但体谅归体谅,毕竟已经是疫情第三年了,没有工作就没有生活的安全感。“爹有娘有老公有,都不如自己手里有”。她知书达礼的母亲多年来一直教育她“自力更生不靠他人”。在风雨岁月的磨砺下,铸就了她很要强的性格。
想着她才失去母亲,又失了业,怪让人心疼的。他轻轻地放下手机,向她靠拢过去。他习惯性地抓住她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心口上,暗示她:“别怕,有我呢!”
男人作为一家之主,是应该扛起家庭重担,给自己老婆孩子一份安全感。可是,“我”的出路又在哪里?
黑夜里的他,旋即又陷入焦虑之中。
他从事着一份收入不稳定的自由职业已有八年了。这些年主要是考虑到年龄及学历等因素,他没有频繁地换工种。却如温水煮蛙般越来越没有冲劲了。也是在庚子年疫情以后,他的从业之路骤然变得愈发艰难,收入更加地惨淡了。
其实,他在一年前就开始不动声色地寻思“转轨”路径了,并且从未停止为之努力。主要是考虑女儿大了,已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他想换一份更体面且收入稳定一点的工作,好让女儿在谈朋友抑或去到男方家里被问起来的时候,不至于太尴尬。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在女儿从小到大每走一步的关键时刻,他都能考虑到如何让孩子走得更顺,发展得更好。能做到的他都做了,做不到的,他花钱找关系烧香磕头也做了。因此,直到女儿大学毕业走向社会,此前的每一步都还算是走得顺利的。
只是眼下,他确切地说是遇到了人生几十年以来的最大瓶颈期。他卯足了劲左冲右突,却总也看不见适合自己的出路。而他又放不下一个文化人的身段去干体力活。
这就是他眼下最矛盾最尴尬的地方。他也清楚,如果要是不顾及一个文化人的颜面,去干点体力活,或是去干物业安保之类的岗位,倒是很容易,但他不甘于接受这样的人生结局。
在一夜接着一夜的失眠中,他能借助黑夜掩饰自己的无奈无助与绝望,却掩饰不住日渐荒凉的“地中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