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项链背后的陷阱
腊月二十八,久未归家的堂弟阿斌终于回来了。他不再是几年前那个瑟缩、沉默的青年,而是穿着一身笔挺的羽绒服,头发梳得油亮,精神奕奕,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最扎眼的,是他给婶婶戴上的一条明晃晃、沉甸甸的金项链。婶婶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摸着项链,逢人便说:“哎呀,这孩子,挣点钱就乱花,非给我买这个,拦都拦不住!”那语气里的炫耀,比黄金的光芒还刺眼。
我们家那个小县城,过年就是人情与信息的集散中心。阿斌的“衣锦还乡”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激起了层层涟漪。亲戚们围坐在一起,瓜子皮吐了一地,话题的中心自然是阿斌。
“阿斌,这是在哪儿高就啊?看样子是发了大财了!”
“是啊是啊,带带我们家那不成器的小子嘛!”
“做什么生意这么赚钱?跟大伙说说呗!”
阿斌起初只是腼腆地笑,摆着手推脱:“没有没有,就是混口饭吃。”“小生意,不值一提。”但他越是谦虚,众人越是觉得他深藏不露,追问得越发紧逼。酒过三巡,在众人艳羡和探究的目光包围下,阿斌似乎“不得不”松了口。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透露什么天机:“其实……是跟几个朋友在做外贸。现在政策好,一带一路,机会多。”他嘴里蹦出一些半生不熟的英文缩写和听起来高大上的商业模式,什么“跨境电子商务”、“供应链整合”、“会员制出海”。亲戚们听得云里雾里,但“外贸”、“政策好”、“赚钱”这几个关键词,像钩子一样牢牢钩住了他们的心。
我父亲也有些心动,私下里问我觉得怎么样。我看着阿斌那双因为兴奋而有些闪烁不定的眼睛,以及他描述中那种“投一笔钱,拉上人,就能几何级数赚钱”的模式,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这听起来太像……但看着婶婶脖子上那晃眼的金色,以及满屋子亲戚被财富故事点燃的狂热,我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也许,是我多虑了?人家确实抓住了风口呢。
春节的喜庆气氛,混合着对财富的渴望,发酵成一种危险的狂热。阿斌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关照的堂弟,他成了“财神爷”,身边总是围着请教、求带的亲戚。他半推半就地,开始“帮助”自家人。
最先动的是我小姨,她取出了给儿子攒的大学学费。接着是隔壁的三叔,悄悄抵押了跑运输的货车。甚至连我那个一向谨慎的父亲,也拿出了准备装修的积蓄。他们被阿斌描绘的蓝图深深吸引:豪华的办公室(照片看起来确实气派),专业的团队(穿着统一西装的年轻人),以及那种“家人们一起富起来”的温情承诺。
钱,像流水一样,通过阿斌,汇向那个遥远的、充满希望的“外贸公司”。
变故发生在端午节前后。先是小姨联系不上阿斌了,电话关机,微信不回。起初大家还以为他业务繁忙。直到有一天,三叔接到一个外地打来的电话,是他同样投了钱的工友,声音惊恐万分:“老张,快报警!阿斌那个是传销!我们都被骗了!窝点被端了!”
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我们这个庞大的家族里引爆。哭喊声、咒骂声、叹息声,取代了春节时的欢声笑语。婶婶哭晕过去好几次,那条金项链被她狠狠扯下,扔在角落,像一条冰冷的毒蛇。
后来我们才知道,阿斌自己也是受害者,他最初是被朋友骗进去的,但利益的诱惑和群体的洗脑,让他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把屠刀挥向了最亲的人。他带回来的钱和项链,不过是上线为了让他更好地“拓展业务”而提供的道具。
故事的结局,是破碎的家庭和一地鸡毛。小姨的儿子差点辍学;三叔卖了车还债,家境一落千丈;我父亲和母亲为此争吵不断,感情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那些被骗走的,不仅仅是钱,更是亲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是他们对未来生活的所有期盼。有些人一蹶不振,至今还在为还清债务挣扎;有些人则变得疑神疑鬼,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和任何机会。
每年春节,当大家再次聚在一起,气氛总是有些微妙。桌上总会空着一个位置,那是留给还在服刑的阿斌的。没有人再炫耀财富,也没有人轻易谈论“发财的门路”。那条曾经风光无限的金项链,早已不知去向,但它留下的阴影,却笼罩着这个家族里的每一个人,恐怕,真的要影响一辈子了。而那一年春节堂弟精神奕奕归来的场景,如今回想起来,不再是温馨的团圆,更像是一出精心排练、最终却彻底演砸了的悲剧的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