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冬天来的很快,就像每次秋天突然就来,夏天突然就来,春天突然就来。
重点班的六十个名字,加粗展示在大白纸上,从最前面的密集占位,到后面的稀疏长尾。又一次月度考试结束,学生们怀着不同的心情,架着不同的表情,等待公布年级总榜。
恬恬的名字,细瘦地徘徊在第304名,上一次是288名,下降了16位。她把下巴缩进围巾里,两只手在羽绒服口袋里摩挲柔软的绒布。
孙雨虹把小书包跨在肩上,一双肉乎乎的小手迅速钻进恬恬的衣袋,把那里撑得鼓了起来。
“你这个衣服就是为我而买的!”孙雨虹幸福地说。
“我哪件衣服不是为你买的?”恬恬斜眼笑瞪她,细手指在衣兜里捏住孙雨虹的胖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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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人烟稀少的街上,他不觉得开心,也没必要假装开心。脚上的鞋子和自己一样了解自己,风很淡地吹着他,好像他只是个空壳。
“哼……”倪鹏轻轻地仰望天空,很蓝很遥远。
他蹲在地上,看树根旁边的几片树叶。“你们多好,一年就是一次生命。什么?你们也想找个好天气飘落下来?可是总要飘落的,到底也没什么感觉,可不像我……”
他叹气,空气虚弱的流动不比风吹着他的感觉明显。
一扇大铁门出现在眼前,就像一个会因为他的出现或者走远而出现或消失的城堡,一个囚禁着他灵魂的地方,埋骨之地。
倪鹏家的祖产从上个世纪延续下来,不冷不热,不瘟不火过了几十年,由他的父亲发扬光大了。
作为这一代的继承人,他背负着举世瞩目的期望,却对继承家业毫无兴趣。父亲的常年出差,母亲沉迷于高雅阶层的琴、书和赌博,对他疏于管教,更少交流和疼爱。他对家中枯燥的生活没有情感,本人的存在也像可有可无的,一个无所谓的摆设,总是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厌倦。这种厌倦随着年龄深入到身体内部,附着在肌肉上面,像是活物,又像一件衣服,让他一回到家,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死气沉沉。
上锈的钉子实在不太难找,楼顶平台的长方形花盆上到处都是。月亮升到从窗户看不到了,他从自己卧室旁边的阁楼出去,一翻身就到。工具是现成的,专业的花匠又是半专业的木工叔叔早就替他准备好了。
月光如水,一片静谧。
撬钉子的声音,就像濒死动物的心跳,不太均匀,但声声珍贵,听来就像一下一下敲在倪鹏泛着银色光泽的皮肤上。
一共32颗,用了慢悠悠的一整夜。他想象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包裹他那份濒死的爱情。
很明显的,倪鹏被某种类似命运的必然的东西麻痹了,现在他一心一意想做的事,就是自然而然的把座位换到另一个地方,与恬恬隔开千山万水,从而得到某种心心相印的感知,一种不从肉体接触上得来的,完全出于内心最深处,最真实又与肉体的疼痛和流血一样真实的情感。
这种麻痹,不是单纯来自赵恬恬这个自私的女孩,这个从小就自私,直至某一天长成一个自私得可怕的女人,而是来自多个方面,多个角度的。
木头是最适合与皮肤相亲的东西,既是曾经死去,也是永恒的生命,在倪鹏的手里,既温暖又冰冷,没有希望,又渴望希望。
“怎么都上锈了!”他心里想,“也好也好,上锈了就像穿了件衣服,就不冷了。”
他敲敲打打,把一本日记和厚厚一打照片放进木盒,埋在院子里一棵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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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实的衣服包裹着魏堒,像个已婚人似的,站在炫耀青春的学生中间,显得老气横秋。
孙雨虹把手从恬恬的衣兜里抽出来,跳着轻快的步子向饭菜窗口跑了。她已经习惯了让恬恬和魏堒待在一起,甚至觉得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有几分神圣,不仅是自己的奉献,还有种宿命的指引。陪伴恬恬和远离魏堒是她的一项使命,不得不做的事,必须做好。
魏堒只礼貌地笑着看孙雨虹一眼,下意识就捉住恬恬的手,慢慢推着她坐在桌边,把她手里刚从孙雨虹那接过来的书包拎着,放在座位旁边。他们说了几句话,魏堒像放一只鸽子似的,把她又放去打饭的队伍里去了。
魏堒知道,很清楚地知道。当他一次次看着两个女孩的背影,越来越多地看着,他更喜欢孙雨虹的那个,虽然曾经一点也不喜欢过。
他静静地,闭着嘴唇,心情严肃地想这个问题。
爱情在魏堒的心里还很神秘。他觉得自己想要爱的人可能不是一个人,或许只有半个就够了。虽然他明确地知道爱情本来空空洞洞,无论从生理,还是从心理角度,都单纯无疑。但是他愿意偷偷地把心思放进这一潭美丽的波光粼粼之中,从不同的角度去搅拌,得出一种混合液体,或者什么也得不出来。
这些思绪,在不远处倪鹏的眼里,平静得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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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认识的女孩坐在对面,义无反顾地轮换吃着一个蛋糕和一个焦糖面包,手指上沾满了坚果屑和薄薄脆脆的面包皮。
“找不到地方就坐这里吧!”女孩说。
四个方盘放在桌上,显得实在过于拥挤,与其他只有咖啡的桌面格格不入。
生巧蛋糕的味道很甜,倪鹏在吃的时候觉得全身的皮肤又白了一层。
“我喜欢吃甜食的人,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甜食装满肚子,在这种地方花几百块钱,不然觉得可能会死。”女孩说的很严重,像得了一种依赖甜食的绝症,带着几分自知的好笑。
倪鹏点点头,也不管不顾吃起来。
他给赵恬恬带过一次这种蛋糕,她吃的时候,表面的抹茶粉总是粘在上嘴唇上,让人想要舔一口。相比于沉重的方形瓷盘,他更喜欢给她带蛋糕时用的塑料盒子和一次性圆盘。
“你自己吃这东西,没有女生陪着?”女孩问。
倪鹏撅噘嘴表示回答。
方盘里东西的高度很快下降。倪鹏心满意足地往后靠靠,却发现后边没有椅背。
“生活常是这样,以为有得依靠,其实什么也没有。”女孩笑着说,“不过没有也很好,奋不顾身地,多好!”
“你做什么奋不顾身?吃这东西?”倪鹏故意做出学校里那种玩世不恭的样子。
长头发男人端着盘子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他的女伴来后,他开始滔滔不绝,女伴不停地附和。
“奋不顾身可不是一件事两件事,你说呢,你是个奋不顾身的人,就会做那样的事。”女孩说完,大口喝咖啡,“我喜欢喝咖啡,但是后劲很长,直到当天晚上一夜都睡不着觉。”
“你那是任性吧。”倪鹏仰着脸,撇嘴说。
“管他是什么说法呢,有些事,不做难受,对不对?”女孩说,“你来这里一个人吃东西,总不能一直这样,对不对?”
“嗯,是啊。”倪鹏望向窗外,想起赵恬恬,把一大口蛋糕扔进嘴里。
“暗恋某个人?”女孩问。
倪鹏把眼神在她的脸上上下左右得看:一双大眼睛,鼻梁不高,嘴唇的薄厚正好——有几分精致也有些古怪精灵。
“不想说就算了。”女孩说。
“不是暗恋,是三角恋。”倪鹏认命似的坦白。
“你是男二号喽?”女孩问。
“可能吧。”倪鹏说。
“想做男一号?”女孩问。
“想啊,天天想,夜夜想。”倪鹏把叉子一扔,有点生气地看着自己的咖啡杯,语气变得沉重,“不喝这东西都经常睡不着觉。”
“怎么样,做我的男朋友吧?”女孩骄傲地笑着,拿起倪鹏的叉子,在自己的蛋糕上挖了一口,递到倪鹏嘴边,“只要你的取向正常,你跟我在一起,要么早晚成为她的男一号,要么一直都是我的男一号。”
倪鹏愣住了,看着刚扔下的叉子,想着那些不停给他写信的女孩,又想起赵恬恬,无疑,面前这个,特别的程度绝不在她们任何一个之下。
在魏堒和倪鹏之间,没有搏斗,没有流血,有的只有付出更多的那个人的无知或者知觉后的痛苦。这种痛苦,该在今天,这个时候,借用一口蛋糕结束吗?
曾经,倪鹏尽量的让自己保持无知,保持战斗力的旺盛。但是眼前来看,他的知觉正在失控地觉醒,他将面临的痛苦也将来临。他不知道命运推他走向什么地方。
倪鹏握住女孩执叉子的手,胖乎乎与恬恬不同,肉感的柔软和骨骼的坚硬同时出现。叉子被转向另一个方向,蛋糕慢慢被送进女孩的嘴里,伴着一丝惊讶和叹息。
“你这么拒绝人可不好。”女孩说,“我这样的人希望被你利用,你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要那个背对你的姑娘!”
“她背对我也好,正对我也好,总之,我不想利用你。”倪鹏笑着说完,把一口也没喝的咖啡倒进女孩的空杯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