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事

长路保是腊月二十八晚上下的火车。

这几年他都在湘南一家物流公司干,因为他为人实诚,老板很喜欢,每年春节他都回不了。逢年过节,单位人手少,老板一张口,他就不好意思走,跟家里只说是忙,走不开。

“老板,今年无论如何我得回家过年……”

一跌腊月,长跑就开始盘算着跟老板谈。

“咋,你妈给你又找了婆娘啦!”

长跑保一直讨不上老婆,成了一庄子的“老大难”。直到三十几,才好不容易娶了个“藏婆儿”----那些年有人专门从藏区介绍女人到村子里来----那些说不上媳妇的老光棍,花上几千块钱就能挑上一个当媳妇。长路保也是此时花钱娶了叫“扎西达娃”的老婆。第二年就生个小子,取名“老大”;第三年又生了个小子,取名“老二”。长路保的妈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长路保他爹葬的坟地好,子嗣旺,一生一个带把的。

第五年,庄子上的“藏婆儿”一夜之间都跑了,“扎西达娃”也一样。老大老二也就成了没娘的娃,长路保也继续当起了光棍。长路保他妈可就苦了,这一大一小两个孙子可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长路保呢,也不想蹲在家里,他先是在县城建筑工地上打杂,后来也到新疆摘过棉花,都是凭力气的活,勉强能过去日子。后来,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他能干的活也就越来越少,一年到头也是挣不上几个钱。再后来,他跟着村上的几个人走了一回南方,还是没找到什么正经活,好几个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把几个“瞎麻钱”跌打完也都回了。可是长路保不想回去,两个娃娃眼看着都大了,家里一没有像样的房子、二没有积蓄,不行!得找活干,最后就在现在湘南这家物流公司落了脚,扎了根。要干的还是力气活,每天从四面八方来的货车上卸货。虽然累点,但长路保有的是力气,他不怕,这样一干就是几年。

他一领到工资就按时往家里打钱,去年他们家还评成“低保户”,他妈说了,这一年到头的零花钱也算是够用了。让他别再打钱了,自己存好。他妈这些年也是专门操心两个娃娃,家里的地也是好多年不种了,也都成荒草滩了。两个儿子如今也都上中学了。寄宿。车接车送,学校里还管吃管喝,长路保只是周末打打电话问问,也就很少回去。可是今年不一样,他得回去。

老板帖在椅子上,两条腿搭在桌子上,手里捏着“Mate30”,眼睛并没有看长路保。

“今年是我妈的‘七十三’, 亲戚们贺寿来哩,家里面得待客。我得回去!”长路保像是犯了错的学生站在班主任跟前挨训哩,两只手不由自主地还捏着衣角。

“哦,那是,那可得回去。我记得你也是好几年没回了。不过,你要早点回来,正月初七,记住,正月初七就要回来。”

老板这么爽快答应,还是出乎长路保意料的。当然这些年他干活踏实,老板也是看在眼里的,老板也说过,“这些年像你这样肯出力气的人是不好找呀!”老板对他还算不错,有时候急用钱,还是会提前借支的。

当他听到老板答应的话后,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到腔子里了。

当天晚上他就给家里打了电话,两个娃娃当然很高兴,这没爹又没娘的日子他们算是受够了。

第二天当然还把回家的火车票也买好了。这两年在外面跑,他还是进步不小,眼界也宽了,尤其这手机还玩得挺溜,他的车票就是通过“APP”买的。最近他还热上了“直播”,每天一休息就打开手机看,看着看着,他也时不时试着露了一两回脸,觉得还挺爽。人们要问,他能唱还是能说呀?可不吗,他打小就是个“一磨扇压不出屁的人”,能播啥?可是人们就爱看他“汗流泼水”的样子,连他自己都想不通,就这,还能有粉丝。也是,这年头胡吃海塞的也多,现在这“满X胡拐”的人也有“一层哩”!可是像长路保这样的农民工,平日里不是喝酒,就是躺在旮旯里刷视频了。

这些都是闲话,再说长路保也是趁着闲功夫把给两个儿子的衣服,尤其是他娘的寿衣他都提前买好了。他又让村里的小学同学狗保到附近镇上的农家院里订了他娘的寿宴,一共八桌,日子就订在正月初四。

他娘也没闲着,过了腊月二十,央及人宰了猪,又请人做了各样的馍馍,蒸的、炸的,包子、油餜……

年可是越来越近了,湘南是大城市,每天都是车水马龙,这一到年关,人就更多了,还都是大包小包,拖家带口,都要回家过年。长路保为了省钱,没买“子弹头”的动车,他还是喜欢摇摇晃晃的绿皮车,还是硬座。从湘南到他们县城可得一夜一天。

长路保字识得不多,也就是念过小学的样子。坐在火车上,他还是一直在看视频。火车上人很多,都是回家过年的,吵吵闹闹、挤挤憋憋。长路保只惦记着两件事,一是放在行李架上的两个编织袋子,那里是他办上的年货,这一路上他隔上一阵就要瞅一眼,有时候还会站起身上往里面塞一塞;另一个惦记的便是怕坐过了站,但凡有列车员走过,他都会问,“平番县城到了没”?列车员都烦了,头都没斜一下说,“到了有人会来接你的!”

长路保心想,谁还这么好心来接我,再说我光杆一个,谁接?

“不是接你回家的人,可能是……”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跟他仿佛年纪的男子,看样子也是在湘南务工的。他们虽说坐在一起,只是各看各的手机,没说一句话。不过这位对于长路保这一路的表现是一直看在眼里的,所以当列车员说了那句话后,他便是主动跟长路保搭了话。那个人压低声音对长路保说:

“你没看头条吗,湘南流行温病了”,说着他还把手机屏幕伸向长路保的眼前,“你看人们都戴口罩了。我们这些人都成危险分子了,估计一下车,就被控制了。”那个人说完话,伸了个懒腰,直挺挺靠在椅背上。

长路保想,网上说的有一半是假的,再说了,我又没病。撒了泡尿,接着看他的直播。

大约下午六点的时候,火车准时到了平番县城火车站。长路保肩扛了一个、手提一个,走下了车厢。火车又呼啸着向北驰去,空荡荡的月台上,零星地几个人向出站口走去。

太阳已经落下山了,夜幕随机泄满了整个人间,只有天边的远山上镶上一圈金边。长路保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回来了,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谁是‘李大功’、谁是湘南来的‘李大功’?”

长路保走到出站口就听到喇叭里在叫人的名字,而且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这么多年长路保连自己名字都忘了,从小到大,无论是家里人还是别人,都叫他长路保,所以他爹取得“官名”都忘记了。他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警察让他找车票。他摸了好一阵,把车票给了警察。

“你是‘李大功’?从湘南来的?”

长路保据实回答。这时几个人走了过来。他们都戴着蓝色的口罩,长路保以前见过,医院的大夫就戴这样的。

长路保手里死死里攥着两个包包的带子,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那些人把他带到了一辆车跟前,有点像警车还是救护车,长路保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其中一个人对他说:“因为你是从湘南来得,暂时不能回家,政府已经给你在宾馆开了房间,先住到那里!”然后他就由两个人架着上了车,那两个大包包也放在了座位上。

上了车,一个人给了他一个“猪嘴”模样的口罩。那个人还跟他示范了几遍,长路保只得戴上。汽车在宽广的马路上疾驰,不一会就把他送到了宾馆。

长路保被隔离了,他要在县城的这家宾馆住够半个月。

刚住下没多久,老大打来了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儿子没哭,他倒先哭了,紧接着他妈在电话那边也哭了。

很快,村里边都知道了。长路保被隔在县城了,还说长路保可能已经感染了,还有更悬乎的,说长路保可能不行了,被公司送到县医院了……总之,说什么的都有,长路保他妈第二天一早就又给长路保打了电话。

“阿妈,我没事,就是暂时不能回家,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元宵节的时候我估计就能回家了。我在这里,一日三餐都是政府免费管的,你不要担心。等瘟疫过了,我们再给你过寿宴。娃娃们过年的衣服,还有我买的年货,今天他们派人会送家里来的。妈,今年过年我又回不了家、磕不了头,等事情过去了,我补上。”

他妈一个劲地说,好、好、好,又是一个劲地抹眼泪。

老江已经在大街上晃悠了半天了,可是那里都买不上口罩了。一早上他把四街八巷的十来个药店都转完了,可是那个店里都没有。家家门口都写着----“消毒液、口罩已售磬”,可老江还是不想信,总要进去问问。

“没货!”

“啥时候能有?”

“说不上!请你先出去,没口罩不让进来的。”

每一次他都是被售货员强行“赶” 出来的。

每一次他都心里一遍遍地在骂:那没有卖的,我把啥戴上哩吗。

其实,老江有一个口罩的,可那既不是“猪嘴”样的,也不是那中蓝色的。他有的是一只白口罩,那还是他年轻时去东北走亲戚时候老伴买的,可是他舍不得戴,一直压在箱子底哩。老伴都走好些年了,他也是偶尔找东西,拿出来看两眼,也就当成对老伴的念想了,从没戴过。可是,那天远在广东的女儿打来电话,说现在外面闹瘟疫,让他少外跑,就是出去时,也要把口罩戴上。

在家憋几天了,电视上这些天都是穿白大褂、戴蓝口罩的人。他还听说,自己居住的城市也出现了。尽管女儿、外孙天天打视频,可是他还是想出去转转,看看外面到底是个啥情况吗。

第一次他没出去小区。保安不让,说了,非要出去,也得戴口罩。老江回来了。在客厅里转了几圈,屁股刚一粘沙发就又起来了。又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往外面瞅,只看见对面楼上的人也趴着往外瞅哩。他又到床上躺了下,又翻起来,径直去打开那个放在床头的,被视为珍宝的匣子。快速翻出那只一层层包在纱布里的那个大白口罩子。盖上匣子,出了卧室,他站镜子前戴上了这个“新”口罩。这么多年了,老江把它和自己心爱的“好烟”“好酒”“好吃”放在一起,它也沾了味了。

这一次老江大模大样的来到小区门口,推开门,走了出去。

“大爷,你要去哪?”老江心里咯噔一下,回头看时,那个保安口罩上面的眼睛忽闪了两下,“是不是家里没菜了,这里要登记一下。你是几单元来者?”

老江想把口罩取下来说话,保安连忙摆手,意思是别摘,“好了,你先去买吧!”

老江走上街,路上可真是人少,他信步向平日里锻炼的公园走去。一路上也还是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走,也都戴着口罩,可人们明明是相向而来的,在十来米的地方便都会躲向一边。老江一直没刻意躲避,只是他觉得人们看他的眼神怪怪的,有一男一女经过后还叽里咕噜好像在说着什么,老江还看见好两个人回头瞅了他两眼。老江心想,这可能是因为的口罩的缘故吧。想到这里,他索性把口罩取下了装到上衣口袋里。

公园四周拉上了警戒线,入口处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关于“疫情原因,临时关闭”的内容。老江有些失望,还能去哪里呢?平日里“打牌”“下棋”的那些老友们也不见一个,也都可能像自己一样被“关”在家里了。他转身又向回走,没想到,这时候迎面走来的人老远就走开了。老江有点郁闷,心想,这人们是怎么了,有这么可怕吗,我又没得……想到这里,老江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戴口罩。这也才有了开头时,他到处买不到口罩的情况。

当天晚上,老江饭也没吃,老早就睡了。可是那能睡着,他想:我的这个口罩也挺厚实的,为什么就让人们笑话哩?他脑子里又不断闪现白天看到大街上人们“蓝色”、“灰色”以及白色如猪嘴样的口罩。尤其是那猪嘴样的口罩,老江在电视新闻里见过,是那些防疫一线的领导们戴着。有这么悬乎吗,还不都是口罩,还不都是让人难受憋气!外孙子打视频的时候,他问了这个问题。外孙子笑了他半天,最后严肃地说,“戴那个等于没戴,你最起码要戴个蓝色的,那才有作用。”还说,“那也不能常戴,最好是出一次门换一个!”

“还出一次换一个,我连一个都没有,你还要求高得很!”

可说归说,老江也从电视里听过那些专家们这样说。可是现在就是买不上呀,这难道就不出门了?这不把人憋死!

这口罩还是得想办法买上,不然门都出不去。这一次他要去远一些地方试试。

老江还是戴着那个白纱布口罩出的小区门,还是说去买菜。

在公交车站,左右的人都戴着那“蓝色”的。他一出现,人们都向周围散了散。老江没有理睬,站在那里等车。平日里车挺多的,可是今天好久才来了一辆。

老江刚站到公交车门口,司机就站起来阻止住了他,“老爷子,要戴口罩才能上车。”

“我这不是戴了吗?”老江指了指自己的纱布口罩。

“你那个戴不戴都不起作用,你要戴我这样的。”老江看见司机戴的也是“蓝色”的。

“可我只有这个‘色’的……”

那个司机是个女的,半天笑了一下----当然是笑出声了,要不,戴着口罩谁知道她的嘴脸,说,“没办法,这是上面的规定,不戴口罩是不能上车的。再说,你这样出来,对你自己也不安全呀!”

“可是……,我是想出去找找,有没有地方买你那个‘色’的……”

那个女司机在她的座椅旁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车上的乘客有几个不耐烦了,冲她喊:“让不让上呀,不让上就关门,磨磨叽叽……”

司机没有理会,她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个和她一个“色”的口罩给了老江,并说:“大爷,现在那里都买不上了。我这刚好有一个单位发的,没用,给你。没事并再出来了,好好待在家里……”

老江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该不该接。

“拿了快回去,车要走了!”车上一个戴“猪嘴”的小伙子站起来冲老江吼。

老江下意识地接过口罩,下了车。

公交车轰鸣着开走了,老江站在原地好久。

他更加舍不得戴这个“蓝色”的,此后也就没有出来。家里吃的、喝的,都是孙子从广州点的“外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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