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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嗒吧嗒,几颗雨点打在张大娘黄铜色的脸上。八十岁的她艰难地抬头,看看那棵只剩枯枝败叶的桃树,又看看空荡荡的门口,眼神里尽是落寞,如同一只被抛弃了的老狗。又一年秋天来了,这阵雨过后就可以穿上跑裤(秋裤)了。老大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买一条新的跑裤,开着他心爱的大货车到门口,嘟嘟按上两大声,街坊邻居都知道,老大给张大娘送跑裤来啦,大伙儿也可以早点准备自己的跑裤了。
十多年前,第一次听到尖锐的喇叭声时,张大娘吓得一屁股坐在桃树下。听到老大喊,妈,快来拿,我要赶着装货呢。她连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小跑到门口,大货车的车头窗户上伸出来一只粗壮的手臂,手上紧握着一个红色塑料袋,正欢快地朝张大娘挥舞。张大娘咧着嘴,垫起脚尖,伸长胳膊去接,老大探出半截身体,稳稳地递到老母亲手中。一阵排气声响过后,大货车远远地消失在拐角处。
张大娘边走边拆,走到桃树底下就把一条崭新的跑裤展开了。棉质的,摸上去柔软温暖,张大娘把跑裤贴在脸上蹭了蹭。自从老大开大货车挣了钱以后,她脸上也有光。老大靠着从小就爱摆弄车轱辘的天赋,不仅学会了开各种农用机器,还学会了开大货车。起先他给人做司机,做了几年,挣了不少钱,就寻思自己买一辆,可是听到要二十多万一辆,还是二手车,张大娘第一个不愿意,她怕儿子把持不住,万一不挣钱,那不是要赔了这几年的辛苦钱。好在老大媳妇儿明事理,也能干,东拼西凑,拿出老大那些年的积蓄,又贷款好几万,一辆八成新的大货车风风光光地就迎了进门。
张大娘只记得,那天爆竹声响彻整个村子,可惜通向家门的路还是老路,只够牛马车走过。大货车根本开不进来,张大娘只好在村口放鞭炮,一辆两人还高的大货车,车头用红布扎了一朵脸盆大的绣球花,大红色的油漆是新刷的,阳光下还能射出人影,反光镜比姑娘们的梳妆镜还大,活脱脱两双大牛眼似的。车头两边也批上两挂红布,风一吹如长袖飘飘,像天神下凡。老大坐在车头驾驶室里,威风凛凛地扶着方向盘,拐弯处,他那钢筋一样的手臂,瞬间变得柔软有弹性,那手势,跟打太极一样。看得父老乡亲连连称赞,隔壁的牛大爷说,真气派,这车给我,我连那个方向盘都拉不住。李大叔说,哈哈,一条轮胎都能压死你,信不信。牛大爷说,信,当然信。张大娘恶狠狠地瞅着李大叔,就你嘴欠!李大叔意识到说错话,瞬间收了声,缩着脑袋退到一边去。
嘁,一声长啸,大货车熄了火。调皮的小孩子踩着同伴的肩膀才爬到轮子上,他们感叹,妈呀,这个轮子比我还高。大人们纷纷笑说,是啊,你们现在比着轮胎,就像耗子尾巴。小孩们站在轮子上,拽着车沿,想要爬进车厢里。老大扯掉篷布,让孩子们注意安全。一群小孩一窝蜂地翻进了车厢里,他们跳啊、蹦啊,就像舞会上的DJ少年。他们吵着、嚷着,争先恐后地发誓,长大以后也要开这么大的车,不,要开比这还大的车。哪有比这还大的车,又不是宇宙飞船,哈哈哈……
那天,家里宴请了宾客,十里八乡的亲戚朋友都来了,他们围着大货车,摸一摸、评一评、夸一夸。老大的嘴咧得快抽筋了,张大娘喜在心里,却愁在眉梢。老大媳妇问她怎么不开心,她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啊。老大媳妇哈哈大笑,说他们就在省内跑,不出省,路都熟悉不怕的。张大娘点点头,转身就去供桌前上了几炷香。
车接回了家,老大便开始了自己的运输生涯。别说,这运输虽然苦人,钱是真挣得多啊。好的时候,一个月挣庄稼人一年的钱。老大的胃口也越来越大,省内、省外的活都接。四五年下来,赞了小一百万。那是村里的第一个百万富翁,有了钱自然得捣鼓点声响出来了,他寻思着改善居住环境。
不久,老大就推了张大娘分给他的土基房子,盖了村里第一栋三层小别墅。房子提梁那天,宾客满座,比他接车的那天人还多。他专门跑去镇上,拉了三只羊回来。说要给大家伙儿吃个够,那是村里第一次办事用上羊肉。
河边,三只白花花的羊并排躺着,清洗的几个小伙子眼睛都直了,这里摸一把,那里掐一下,三只羊洗到傍晚才拉回家。一边跟帮忙的其他人吹嘘羊膻味太重,洗得一条河都是羊膻味,一边又跟老大邀功,可要给他们多吃几块。老大拿出一条软真,一人给了他们掏了一包,几人张大了嘴,拿着烟就揣兜里,生怕慢了,老大反悔,这可是过年都不一定舍得抽的烟嘞。
村里请客吃饭,都是四顿饭,正客那天晚上是最丰盛的一顿,但只有老大家是顿顿都是正客级别,猪肉吃不完,鸡鸭鱼全上。张大娘看着儿子如今的风光,心里悬着的石头也稍稍落地。
起房盖屋都是大事,张大娘不敢马虎。办完酒席就开始张罗谢土神的事宜,老大不信邪,但是拗不过张大娘,匆匆拿了一万块钱给张大娘,就赶着去省外拉货了。张大娘请了镇上最好的先生来,准备念三天经。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第三天却出了意外。
两人装完货回程的路上车子发出怪异地咔嚓声,因为是下坡路,老大下车检查,叫媳妇儿把车上的千斤顶放在后轮下面,以防车子滑坡。媳妇儿看坡度不大,又装满了货物,十几吨的重量,应该不会滑。她嘴上答应,身体却没动。老大不知情,下车就钻进了车底。把轴承上缠着的铁丝取下,准备从后轮附近钻出来。刚钻出半截身体,车子开始滑动,老大本能伸手去抵挡,奈何车子太重,他又是趴着,根本使不上力,也错失了最佳逃生时间。一声惨叫过后,车子滑行了十多米斜靠在路边,老大连滚的力气都没有,躺在地上无助地哀嚎。媳妇报了警,打了120,命是保住了,可是老大半身不遂。
张大娘哭得眼睛模糊,落下了夜盲症那年她才68岁。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八十岁的她视物就是个模糊的轮廓。她扶摸着桃树,就像摸着小时候的老大。突然,张大娘手顿住,她摸到一块凹陷。手开始颤抖,更加小心地捂着那块凹陷。那是老大媳妇走的前一天,老大砍的,至今想起来,她还心脏抽搐。张大娘顺着树杆蹲下身,头靠着那块凹陷,身躯轻轻抖动,呜咽声压抑又悲恸,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台快要报废的发动机。
那年,老大就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扳手,狠狠敲击自己的双腿,敲得鲜血直流。
老大受伤后,没有开车的能力,老大媳妇儿开上了。大家都赞巾帼不让须眉啊,老大媳妇儿看着老大开了那么多年,居然就学会了。一个女人家,开小车的多,开大货车的还是头一次见。刚开始那两年,老大还不放心,跟着媳妇跑,在一旁指挥她,教她处理紧急故障。后来跑运输的多了起来,只能不断延长路程,老大跟着还需要媳妇儿照顾,两人就商量让媳妇儿自己跑了,老大媳妇儿才跑了不到一年就出事。
时逢梅雨季节,大雨不多,小雨不断。赶上天黑路滑,供货方又不断催促。老大媳妇儿只能冒雨前进,行至一段高速公路上,疲累的身体加上雨帘密布,根本看不清楚即将经过的弯道。嘭一声,车子剧烈摇晃,挡风玻璃瞬间支离破碎,老大媳妇儿赶路匆忙,忘记了系安全带,整个人被甩出了几米远。摔得七晕八素,五脏剧痛,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雨还在沥沥啦啦地下,老大媳妇双臂用力,疼得龇牙咧嘴依旧无法起身。她只能躺在路边等待,路过的车子能够行行好,帮她一把。可是等了好久好久,没有路过的车子,她才想起来,这条路虽然近,但是很偏僻。她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身体越来越冷,她开始发抖,明明是趴在地上,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旋转起来,在她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还想这次死不了的话,她就安心在家陪着老大,那些积蓄在农村过到老也足够了。
雨一直下,天渐渐亮了。老大媳妇已经睁不开眼了,她想动一下,一直趴着,全身都僵硬了。刚一动腹部就传来剧痛,她又认命地不动,在心里祈祷快点有人来。可是除了沙沙的雨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她的身体开始发热,她以为这是身体在自救。信念支撑下,她爬了起来,四处找寻手机。不远处的大树下就是她的手机,不知道泡了水还能不能用。她强忍住腹部钻心的痛爬到大树下,拿起手机,按下了110,轻扯嘴角,合上眼。
张大娘接到老二来报信时,正和老大正在桃树下晒着豆腐,媳妇儿最爱吃腌豆腐。老二结结巴巴地说大嫂进医院了,再不敢多说一个字。老大扔掉豆腐就使劲划轮椅,正好碰上赶来的老三。老大急切地怒吼,谁拉我去?两弟弟忍着悲痛,一人背起老大,一人扛起轮椅。
三人赶到医院,医生说死者正准备送下去。老大从轮椅上跌落,他拍着地板,用最快的速度爬到了抢救室。白布盖至媳妇儿的胸前,她脸色白里透着黑。医生轻声说,她送来时已经失血过多,是子宫里的瘤子破裂。老大听不下去,泪水如梅雨一样,哗啦啦落了一地。张大娘边哭边给儿媳妇擦拭身体,手上的泥,脚上的血迹,她擦得仔仔细细。
三天后,葬礼上人头攒动。张大娘请来了所有能来的亲戚朋友,她风风光光娶回家的媳妇,也要风风光光送她走。光是摇钱树就挂了十多挂,每一挂都有三层楼那么高,风一吹合着哀乐,如同深山里的动物哀鸣。来来往往的客人络绎不绝,香灰纸钱倒了一波又一波。老大呆滞地看着人们进进出出,时而流泪,时而嗤笑。
隔天,长长的送葬队伍从村口排到了安葬地点,张大娘悲切地哭着,众人都在哭。纸钱在天空飘洒,缓缓落到地面,铺出一条洁白的小路。
傍晚,宾客暂时散去。只听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砸进了什么地方。接着张大娘尖叫着跑过去抱着老大,一把扳手硬生生嵌进了桃树杆上。老二、老三见状一个上去抱着老大,一个捂住老大流血的双腿。老大被送去了医院。
这一年张大娘七十岁,在医院照顾老大,累的老腰咯咯作响。老二老三想替换她,她不愿意。知子莫若母,她知道老大心死了。出院后,老大寡言少语,自己的小别墅也不住了,由着两个孩子在家里闹翻天,老二、老三也卖了大货车,在家打零工,照顾家人和老大的两个孩子。
年前一个月,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罗压饵块、捂大酱、炒蚕豆等等。张大娘询问老大想吃些什么,老大破天荒地说想吃饵块,让母亲多准备点。张大娘虽觉得奇怪,但还是欣然答应。饵块压好的那天,老大滚着轮椅给张大娘煮了一碗饵丝。
第二天,老大就不见了。张大娘叫来老二老三,发动身边所有人去找。大家都觉得,他坐着轮椅走不远。可是找了一天也没有找到,他就像一阵风吹过,毫无痕迹可寻。报警后,警察也找了一天依旧了无音讯。
两儿子都给张大娘保证,一定会找回大哥。张大娘摇摇头说,不用找了,找不到了,他早就给我道别了。随后,她拿出那一叠整齐的跑裤,足足有十条。两兄弟心里不是滋味,安慰母亲,大哥想通了就会回来的,张大娘哽咽着说,嗯,等他想通了就回来。
十年弹指一挥,张大娘拿出最后一条跑裤,坐在桃树下。一阵熟悉又刺耳的喇叭声响起来,她笑了,门口是老大挥舞塑料袋的样子。她想起身去接,可是身体不行。她自嘲地说,老喽,走不动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