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之上开出的小小麦花


静静地看完了《隐入尘烟》,我沉浸在老四和贵英的小世界里,满心都是无以言说的悲伤,周身都是沉甸甸的苍凉感。

这部土得掉渣的电影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没有引人入胜的经典场面,也没有刻意的煽情。

它更像一部纪录片,也像一篇节奏舒缓的散文。

每一个镜头都看似轻描淡写,却在我的心上安静地缓缓流淌,让我在四季更迭、万物生长中,真切地感受到命运的残忍与温柔。

老四,一个四十多岁还孑然一身,被哥嫂压榨,处处受欺负,被人看不起,老实隐忍,外表粗犷,内心却无比温柔的农民。

贵英,一个经常被哥嫂虐待,常年住窝棚的残疾女人,她因为跑去给流浪的疯子一个馍馍,被哥哥打得十多天下不了地,从此小便失禁。

还有那头不会说话只知道默默干活的驴。

他们都难逃被欺负、被安排的命运,都是这个世界上一直被忽视的存在。

但当这三个孤独的个体组成一个家,老四和贵英,这两个蝼蚁般的小人物,这两个同命相怜的“苦人儿”,相互温暖,相互心疼,共生共存,便在苦难之上开出了一朵小小的麦花。

闭上眼,老四沉默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晃动:

旧房子拆掉了,他担心燕子找不到家,小心翼翼把燕子窝挪到新房子屋檐下;

心疼驴子,怕压坏驴子,总是自己走路,甚至怕驴太累,自己提一桶水跟在驴车后;

打水和泥的时候,把桶里的蝌蚪捉出来放生;

吃饭的时候,把自己碗里的口粮,一次次给鸡们吃……

没有自己的房子,一锹泥一抔土给贵英建起一个家;

贵英经常尿裤子,欠账给她买来遮羞的长大衣;

担心贵英晚上睡着了滚下房顶,把她拴在裤腰带上;

怕贵英走丢了,在她的手上摁一朵麦花做记号;

那个大红喜字,每搬一次家,他都郑重贴在墙上;

老四不懂爱情,但他把土地般敦厚的温柔给了贵英,也给了驴、鸡、燕子、庄稼。

闭上眼,贵英羞涩又满足的笑容扎在我的心上:

别人都骂驴时,只有她看见了老四温柔地对驴,细心地喂驴,从此心里认定了老四是个好人;

老四去城里给侄儿拉结婚家具,寒夜里她夹着灯、怀抱一瓶热水一直等在村口,水凉了就回家去换,不知换了几次才等到,老四喝了一口热水,又塞给她让她捂手;

暴风雨的夜里,她和老四一起去抢盖房打的土坯,两人站立不稳摔倒了,互相搀扶着刚站起又摔倒,在泥地里又哭又笑;

除草时不小心锄断了一棵麦苗,她难过得不知所措,小心地珍重地又把麦苗用土掩好;

她给老四送饭,因为残疾走路不稳,几乎是用手走到地里的,两手都是泥,老四给她洗手时,捉到一条小鱼,烤了鱼喂她吃;

这两个苦命的人啊,就这样勤勤恳恳,本本分分,不贪不怨,安静隐忍地活着,被利用,被歧视。

可是,哪怕再卑微如草芥的生命,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坚持和浪漫。

他们相信土地,相信土是最干净的东西,相信土地不会欺负他们。

他们相信自己的双手,相信只要种一袋麦子种子,别人收获几十袋,他们也能收获几十袋。


他们谨守着“土地的孩子”的本分和信义,也守护着小小的希望和内心的秩序。

一贫如洗的他们买小麦种子只能赊账,即使开宝马车的人一次次来抽走老四身上的熊猫血,可他们从没想过要一分钱报酬,只希望那个有权势的人能把欠全村的地租钱和工钱还给村民。

给贵英买大衣时,钱不够。从他身上抽走一管又一管血的人实在于心不忍,买了大衣送他,老四接过,说,有钱还你。


春播秋收,他们在土里,在泥里,在风里,在雨里,垒土坯、种麦子、掰玉米、盖房子,一天又一天。

终于,他们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麦花开了,要抽麦穗了,借的鸡蛋孵出的小鸡也长成老母鸡,开始下蛋了,圈里的猪仔越来越肥,收获的季节要到来了。

我期待着老四用卖了收成的钱给贵英买大电视,带她去市里大医院看病,期待他们苦尽甘来。

但生活猝不及防掀翻全部,贵英的死让他们努力创造的幸福戛然而止。

就像一个仓促的句号。

这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

还能凭借麦花的记号找到你吗?

烧掉的电视你看到了吗?

放了驴,卖了粮食,还了小麦种子和化肥的欠账,给放羊老人送了两袋土豆,还了春天借邻居的10个鸡蛋……

老四真的乔迁新居,到城里和侄子过上了新生活?还是吃下了人生第一个鸡蛋后追随贵英而去了?

答案在我们每个人心里。

人,房子,苦难,还有包裹在苦难里的那一丝丝甜,就这样一起消失了,轻轻飘飘,隐入尘烟,就像一颗麦粒在成为麦穗的那一刻被镰刀割下一样。

想起老四说:“啥人有啥人的命数呢,麦子也一样,它也有它的命数呢,还不是到夏天让镰刀割掉了?”

村里的疯子说:“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对啄它的麻雀儿,麦子它能说个啥?对磨,麦子它能说个啥?被当成种子,麦子又能说个啥?”

是啊,麦子它能说个啥?啥也说不出,只能认命。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我想起了萧红的《呼兰河传》,想起了余华笔下的福贵,想起了鲁迅笔下的闰土……

人生实苦,活着不易,每个人都要在这繁杂的世上迎接无穷无尽的苦难,我们都有着相同的悲哀和相似的孤独。

其实人的命就像麦子一样吧,从土里生,在土里长,然后与另一棵麦子相逢,开花,结果,凋零。

我们苦过、爱过,来过,创造过,最终归于大地。

花开了,花谢了,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隐入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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