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天命】第十二章 云涌(5)

玄衣魔尊低吼道:“还不快去!”

说话间,已有数个天兵撞在了结界上,被反弹出了数仗。而魔族的士兵却能够安然躲入这一层庇护中,得以喘息。

衡曜额上青筋凸起直跳,意识到苍暮是利用了神族结界的诀法,反其道而行之,自创了个屏蔽神仙的反向结界。他自知术法方面的造诣远不及苍暮,便只能盯着这一层无法突破的屏障干瞪眼。但无论如何,这一役他的目的已经达成。魔族即将退兵,这就意味着他自任八荒统帅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解除。即便拿不回洛茵的仙身,但至少厷奕还在他手上,总能给这件事下个定论,做个了结,也能给洛茵的家人一个交代。

然而魔族撤兵撤得似乎太过轻易,让衡曜不得不怀疑其中是否有诈。

倘若不是洛茵垂危,玄衣魔尊断然不会如此轻易放过衡曜。他早已看清了这个人虚伪的嘴脸,亦从心底里觉得厌恶恶心。衡曜设计暗算了他们父子,夺了司战一脉的统帅位置,领着他昔日的麾下将领,还打了他现任的手下大将。这一笔笔的帐,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玄烨知道,终有一日,自己能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待到洛茵转危为安,等到她诞下这个孩子,便到了他替天行道的时候!

两军首领对立对峙,似乎都还觉得心有不甘。直至日头攀上遥远的东山,衡曜神君才收起了满腹狐疑,下令收兵归营。

战地离神族的营地略远。适时,后勤已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新的一天。营地内祥和安宁,与这冬日的宁静相得益彰。

将士归营,带着大战后的疲惫,沉默得有些压抑。

神族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这种大场面的战役,久到他们几乎已经忘却了曾经历过的惨烈悲壮。

在坚持了数月过后,魔族终于撤出惑西谷地界,而神族则为此付出了万余天兵的性命。即便算是打了胜仗,也没人高兴得起来。

衡曜沉着脸回了帅帐,却在掀起帐帘的那一瞬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与无措。

那个本该跪在这里的罪人,那个应该承担这一役所有罪责的人,不见了。

他随即想到了魔族突然退兵一事的诡异,认定自己中了苍暮的圈套。

衡曜自知从来都比不过苍暮,无论是基延神君执掌八荒时,还是苍暮接任八荒统帅后。往事历历在目,他却不觉挫败。胸中燃起的妒恨与愤怒交融,衡曜只觉全身的血气皆都涌向了天灵盖,逼得他两眼发黑。

愤怒地甩下帐帘,他转身朝营地外去,几步的功夫便化作一缕仙泽,消散不见。

玄烨的结界能阻神族之人,即便衡曜绝非等闲,也被严严实实地拦在了外面。理智早已被撕扯成屑,他愈加怒火攻心,抬手便赏了那结界一剑。

这一剑剑气磅礴,在界壁上激出了一道刺目的金光,结界随之震荡,轰鸣声响彻大地,冲击力如水波一般自金光横溢之处扩散开来,就连脚下的积雪都被扬至了半空。

动荡过后,喧嚣归于尘土。那道金光早已不复存在,好似它根本从未存在过一般,在剔透的结界上没有留下任何印记。

衡曜双目泛红,布着一层血丝。握着佩剑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那一道横劈已然耗尽了他的气力。挫败与愤恨交织着卷走了他的内心深处的桀骜,他不得不承认,即便那人死而复生,也没有了仙身为依仗,他还是斗不过他!就像过去的那数百年,他只能活在苍暮的光芒之下。纵然拼尽全力证明着自己,也不过是徒劳罢了。没有人会在意他的努力,他们只会拿他与苍暮作比较,而后带着刺目的讥讽,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是了,他所有的努力,换来的只有这些。

衡曜颓了肩膀,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着的手,以及几乎要握不住了的那把剑。这五百年来,他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掌着八荒大军,受众神敬仰甚至是畏惧。那些曾经给过他难堪的人,他变本加厉地让他们付出了代价。即便是天帝,他都没给他好脸色看。

也许这便是当年不择手段遭到的报应,可衡曜也明白自己不能回头了,尤其是在知道苍暮回来了以后。这权势地位是他费尽心机才得到的,他更不允许自己落得个身败名裂的结局。

思忖间,结界出现了扰动的迹象,先是一点耀眼银光浮于界壁之上。光点自两端向外漫延,渐渐裂出了一道狭长的口子。光芒万丈之中,闪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看起来有些狼狈,身上白色的衣裳已是血迹斑斑,可脸上的神情却依旧镇定,仿似那道道血痕并不是他自己的。衣袍上的忍冬暗纹被结界裂隙处的光芒映得夺目,叫人一眼便能明了他的出生。

“你怎么从里头出来了?”衡曜眉心拧得死紧,“你是怎么从里头出来的?!”

轩辕家的大公子才刚自创了个破解诀法闪出结界就劈头盖脸遭遇了两连问,问得他顿觉莫名其妙。

“我杀进了魔族的营地,自然要从营地里出来的。”他反问道,“破个反向结界很难吗?”

衡曜被他问得都不知该怎么接,遂觉得自己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些久违了的熟悉特质。遥想当年,意气风发的苍暮也是这般颖悟绝伦,叫同辈乃至前辈都望尘莫及。苍暮他好歹还晓得人前要尽量装得谦虚些,而公孙念这小子却根本不知道谦虚为何物。衡曜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亦有些恐慌。虽然他曾经觉得让公孙念来承八荒统帅之位是个不错的主意,既能笼络太子,又能显得自己大公至正,顺便还能同老友公孙爵有个交代,也算是积了功德,可谓是一举多得之策。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的那道坎却平地而起,高高得挡在了他的理智面前。衡曜一方面觉得公孙念的确是块好料子,一方面又因为他身上的这种特质而忍不住想要为难他,甚至摧毁他。

他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有些事情明知是错,他却还是会去做。

公孙念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衡曜,便从他的神色变化中探到了点危险的征兆。

“怎么,统帅是怀疑我叛营,准备就地处置我?”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结界,“就因为我从这里面出来?”

衡曜有点讶于他能看透自己的心思,却又庆幸这小子涉世未深,不能参透全部。他不动声色道:“既然你是从里头出来的,可有什么收获?”

公孙念唔了一声,“我顺便在里头转了一转,洛茵仙君的仙身并不在。”

他品出了点不对来,“怎么会不在?”

“埋了也说不定。”公孙念不动声色地套他的话,“毕竟洛茵仙君是我们神族的高将,魔族之人怀恨在心,吃了都有可能。”

“绝无可能!”

衡曜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否定了这个可笑的猜测,却在下一瞬陷入了沉默了。玄烨是苍暮一事,只有他与洛茵知道。现在洛茵已死,这个秘密便注定要被带进冥海。衡曜恍惚间又觉得有些庆幸,因为这件事情只要苍暮他自己不说,便没人会知道,也就没人会知道他曾经干过的那些事。即便苍暮他将此事公之于众,又有哪个神仙会信一个魔头说出来的话呢!

收回思绪,他看了一眼公孙念,辨不出他的心思。他那双眼睛,也和某人一样,深邃得能沉淀下所有情绪。衡曜再度感到了压迫与不悦,他已不能像当初那样,把他当成一个没有威胁的孩子,云淡风轻地同他讲些大道理去糊弄他,将他当做手中的一枚棋子。

心中一片澄明的轩辕家大公子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眉心微敛,似是不太满意自己的仪容竟会如此狼狈,连说话的语气都起了明显的不耐烦,“里面忙活得紧,估计是准备即刻撤出惑西谷地界了。打了一整夜,也是累人。若统帅没有其他要吩咐的,我就先回去歇着了。”

他说罢便要走,没走出几步却又被衡曜叫了住。

“你在里头,还有没有见到其他我族的人?”他顿了顿,有些闪烁其词,“比如……那个跪在我帐中的人。”

公孙念即刻明白了衡曜神君为何会回到此处还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了。

“那个罪人不见了?”他继而猜到了衡曜心中的怀疑,“统帅认为是魔族的人使了调虎离山之计把他给带走了?”公孙念只觉好笑,“恕我直言,魔族倘若这么做,只会把祸水往自己身上引,他们可没这么蠢!你放心,整个营地我都搜过了。若魔族没有把厷奕给埋了或者炖了,即便统帅你亲自进到结界里去找,也断然找不出人的。”

“这么笃定?”

“这可是一个能把神仙挡在外面的结界。”公孙念好心提醒他,“并不是什么神仙都能在里头呆得住的。”

衡曜冷冷一笑,将目光定在他身上,“你不就进去了?还出来了!”

公孙念不以为意,“我这个神仙比较不等闲。”

说完,他也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衡曜的半张脸抽了抽,再一次生出想弄死他的念头。

打着哈欠,公孙念显出了点萎靡不振的懒散,“如果没事我就先回去了,今天就别来打扰我了,有事明天再说。”

望着他独自离去的背影,复又回头看向眼前这个无法逾越的结界,冷静下来的八荒统帅衡曜神君突然茅塞顿开。苍暮的确没有道理带走厷奕,他甚至都不该知道是厷奕对洛茵下的狠手。

理智占据主导后,先前被忽视的一些细节便金光乍现般跃入脑海。他恍然忆起了洛茵出事后营地周围偶有的异动,遂觉得厷奕失踪的答案呼之欲出。

这里是惑西谷,曾经是天帝暗中染指的地方。既然当时天帝就能将手伸到此处,更遑论现在!

握着佩剑的手猛然攥紧。与天帝不对付了这么多年,衡曜知道那老儿早就视自己为眼中钉了。没有了厷奕,便没有人为洛茵的死承担罪责。天帝可以信口雌黄,将此罪行按在魔族的身上,甚至厷奕的失踪也能算到魔族的头上。明煜神君还在妖王图涂的手里,他更有理由强行逼迫他与魔族开战。想来妖王也很乐意看到这样的结局,甚至还会愿意暗中帮一把手。

从表象上看,基延神君和苍暮皆是死于魔族之手,可衡曜知道这幕后的真正黑手其实是妖族与天帝。倘若战事再掀,下一个必然就要轮到自己。

在事情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前,衡曜尚且还能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是站在苍生与神族未来的角度,才免为其难得霸占着这个棘手的权位带领神族继续前行。而现在,当危机接踵而至,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害怕了。他怕自己重蹈先人覆辙死得不明不白,亦不甘心将这大权拱手相让。

也许打从一开始,他与天帝周旋便无关于天下苍生,不过是因那些曾经遭受过的屈辱而生出的憎恨罢了。

在认清自己的这一刻,就连衡曜神君自己都觉得震惊。然而这种震惊也不过是转瞬即逝,他很快便接受了这样的自己,亦觉得自己并没有错。就连凡人都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他一个手握重权的天神又何必要惺惺作态,装得自己大公无私!

神色晦暗地看了一眼这个偌大的结界,衡曜拂袖而去。既然公孙念说洛茵和厷奕都不在里面,他就姑且一信。横竖在这里面找不出个结果来,他觉得还不如回去审一审营中守营的小兵,再派人出去寻一寻,兴许还能追回点什么。

神族的营地里依旧静默一片,安静到让人倍感压抑。冬日的惑西谷清冷,就连盘旋于荒岗坟头的黑鸦与秃鹫都不见了踪影。战场上满地的尸骨,只得寥寥数人在可怖的死寂中默默地收敛着同族的遗骸。他们脸上的神情已是漠然,魔族之辈尤甚。这些年来的无数惨烈战仗早已让他们习惯了眼前的残景。

生命就像是一阵风,不知长久,却注定要拂过千叶,再被千叶扯得支离破碎,才能在一片嘈杂中归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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