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信

图片发自简书App

01

民国二十六年,滨海小镇月湾有一林姓人家,家境还算殷实。

林家的房子临着靠河道的长街,所以后边住人,当街的屋子就改成门面挂起林记的幌子,靠着祖传的好手艺操持起了卖扁食鱼丸的小生意。

林父膝下有一子二女,长子已经娶妻生子,长女也嫁人了,只有最小的女儿桂,十七岁,还没有说人家。

桂姿容俏丽,性格爽利,手脚更是勤快麻利。

林家父子每日一大早要去选菜进料,林家大嫂进门就接连生下两个娃娃,林母早起要忙着帮媳妇带孙。

所以,只能让桂独自一人每天天没亮就跑到前面的铺面,擦水牌,抹桌椅,烧了汤水,开了店门,等着迎接清早第一拨的客人。

有天早晨天蒙蒙亮,桂刚烧开了汤,捞了一碗扁食准备犒劳自己一大早的辛勤,就听到门板被急切地拍了又拍,有人低声唤着“老板大叔,老板大叔,麻烦开开门……”。

桂一打开门,就看到原本杵在门口的一双赤脚飞快地闪退几步,再抬头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俊俏少年手里拎着鱼篓,涨红着脸,嗫嚅不敢前。

显然,预想中的大叔钻出店门就变成个漂亮小姑娘,把少年吓着了。

桂咯咯一笑,又立即伸手冰了冰有些发烫的脸颊,清咳一声端起脸来学着母亲的样子对着少年招招手,“你要买扁食?那就站近些呀!”

少年的脚立即听话地靠了过来。

桂不禁低头,抿起嘴角,莞尔一笑。

接着桂温言相询,得知了少年名潮,携祖父到镇子上寻医问药。刚走到街口,祖父就因腹痛难忍跌坐在前边的一棵大榕树下,潮急忙沿街找店家想要讨一碗热水。

桂心生恻隐,转身进店打开锅盖盛了一碗热汤,又偷眼看看立在一旁的少年,面不改色地快速从锅边自己的碗里捞出几只扁食扔了进去。

少年一愣,接着快速从兜里摸出了三分钱。

“快走了!一碗白汤就收你钱,还不砸了我林记的招牌?等会儿记得把碗送回来就好,别碍着我做生意!”

桂杏眼一瞪,又飞快地低下头,手里捞面的长筷心烦意乱地敲着锅边。

此时的店里恰好来了几位赶早老客,闻言不明就里,接着桂的话尾夸起林记一贯的和气仁善……

桂如往常一样忙乎地招呼最早的那拨客人,但心里一直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待闲下来,坐在灶边,才开始暗自懊恼,有只大碗借出去了还没收回来呢。

就在这时,一只眼熟的粗瓷碗搁在了灶沿上,碗里盛着的小虾冒出了尖。

“我自己捞的。”

见桂又抬眼瞪他,潮急忙举起腰间的鱼篓解释。

“如果下次再来镇上,要寻吃喝必定要来照顾我家生意哟。”

潮连声喏喏。

炉火明灭,桂此时才发现潮的俊脸儿上一双眼生的最好,眼波粼粼仿若揉碎了春日暖阳。

怪不得被他看下,就觉得小脸儿热呢!桂脸上故作的嗔恼绷不住,扬起脸儿展颜而笑。

这下子,轮到也烫红了脸的少年,傻傻回笑,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安放了……

而后连续数月,少年潮果然很是照顾林记的生意。

起先,桂还羞涩地从他汗津津的手掌摊出的三分钱中精挑细选捡出一枚最好看的。

到后来,桂索性就大着胆儿露了本性,直接点了自己正馋的螃蟹海鱼,让潮钓了下次来换。

虽不如琼瑶木瓜雅致,但一双小儿女彼此遗鱼还汤,也心中渐生默契。

几个月后,林父打算趁着冬闲,央了媒人要为幼女找户好人家。桂坦言告知父亲,她对常来店里的潮有意,就想嫁到下边村去。

家人哗然,齐齐反对。

下边村近海地瘠,村里人常向海里讨生活,常有出海遇上台风巨浪,人船皆不归的惨事。

镇上人家但凡小有资产,都不会舍得把女儿送去吃苦。

桂连续几日早早晚晚跪在父母门前,泣泪明志 非潮不嫁。林父深爱幼女,思虑再三,最后决定还是遂了女儿的心愿。

桂心里的大石踏踏实实地落地了。

因荷能得藕,有杏不需梅。

两家找了相熟的中人,彼此交换聘礼信物,约定婚期为次年五月,桂开始欢欢喜喜地开始备嫁了。


02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已近桂与潮的婚期。却不料,祸从天降。

那一日,镇上突闻远处似炸雷的声响连绵不绝,铺子里食客一轰而散,林家众人惊慌失措。

老成的林父嘱咐家人关门收拾细软准备逃命,自己独自一人出门找林氏族亲打听消息。

不久,林父就惨白着脸跑回家,急催家人快快出逃。镇上已有族亲逃回报信,说是日本人突然由临镇的海岸登陆,现在正一路向内陆烧杀而来。

情势急迫,桂只得抱着嫁衣与家人仓皇出逃……

辗转数年之后,局势稍定,桂才与家人又回到了月湾。

可是,原本富足安乐的林家已不复昔日。林母与桂的长兄已于战乱的颠沛流离中相继离世,大嫂在大哥死后受了刺激,精神失常忽有一日弃家而去,死生不知。

林父在族亲的帮助下,讨回了林家小院,为维持生计还是照旧开起了小铺。两个孙儿尚小,能指望上帮忙的也只有桂了。

林父咬咬牙索性把桂当了男孩使唤,教起了桂家传的手艺。

做吃食的是勤行,劳心劳力自不必说,小本经营自然也少不得抛头露面。那时,外乱刚平,但国家依旧动荡,虽说在本乡本土,林家的日子依旧过得艰辛。

更何况,林父的身子也如风中残烛,不过是在为了放心不下的幼女和孙子强撑着。

族亲中自有好心人,来为桂介绍人家。桂的年纪虽说已近三十,但姿容尚好,又勤俭能干,有意者还是有好些的。

有想娶桂做了继妻的,也应下彼此都在一镇住着,可以容许桂支应娘家。更有单身汉,直言可以入赘林家,帮着抚养林家的老人孩子。

林父不免心动,他倒不求自个儿残生有靠,孙儿有依。毕竟林姓在月湾实属大姓,“月湾林半镇”,同出一堂的宗亲总能对他们帮衬一二,还有个大女儿在战乱起后随夫家避居海外,也会汇些钱钞回来支持侄儿读书。只是看着小女儿年将三十,终身没着落,慈父之心不忍。

他一次又一次地劝说桂,但桂只是沉声应着,“当年我是与潮定了亲的,我也只能做他家的人了。”

亲族中的长辈听到这样的说法,纷纷来劝。

有的动之以情说当年战乱,下边村半数人口被屠,虽无人明证潮身死,但多年没有音讯,应当是人没了。就算侥幸得活,这么多年不见人来,怕是早移居他乡,不再记得当年约了。女人活着不易,桂已守约十年,算得仁至义尽了。

还有的更是有鼻子有眼的说道,曾经有人在多年以前,看着潮与同乡兄弟远赴了南洋,辗转有风闻说是下边村的几个年轻人在海外发财,也是不复归了。

桂听得所有的话,统统都是呆若木鸡,闭口不答,只埋头做事。

时间久了,也没人愿意再理会一个木头人的婚事了。

林父在回到月湾两年后辞世,桂一力担起了抚养两个侄子的责任,早起晚睡,撑着小铺的生意。

她越发活得像块木头了,有些外地来客,初到月湾林记小铺,见到立在灶后的桂,只以为这就是个天聋地哑的无趣妇人。

但在初二、十六海潮生的暗夜里,桂却会抱膝独坐家门的小河边,身边搁着一只盛满茶饭的粗瓷大碗,时而低声轻语,时而梨涡浅笑......

人们都说桂有些疯了。


03

千禧年过后,月湾古镇已并成了潞城的一角,周边的土地开发频现高价,唯独几十年前曾经繁华一时的内河打弯那一带迟迟不见动拆,当地居民看着别人搬新楼,自然怨声连连。

据此地的老人说,早在几十年前,月湾的内河是会自洁的活循环,而后来不知怎么的,月湾镇里那截内河,每逢初二,十六的天文大潮必然海水倒灌,腥臭无比,被人戏称为了“臭虾湾”。

这环境让几家想开发这片的地产商望而却步。可不,要卖楼就得先投钱改造内河,而且环评专家还说为长治久安,最好是连通的外海岸也得顺道整整。

当然在民间的说法是,有高人指点,臭虾湾的异常是因多年前日军入侵曾于近海岸处造过”万人坑”业障,必先祭而化之,清淤固堤,里外打通,才能保证盖了房子好住人。

算算成本,家家开发商都觉得不值当,所以这里民居就这样保持了几十年如一日的模样。

等到周边盖好的新楼能卖一万五一平方的时候,“臭虾湾”迫不得已地进入了不改不成的倒计时。官方牵头,在外海域和内河的清淤工程启动,这带的老房子也同步拆迁。

两件事同步遇上了难题。

一是相隔二十几公里外的外海清淤积泥层居然比此前勘测更厚,水鬼下水摸底,疑有大量沉船。

二是河弯左岸临河老院有个钉子户桂嬷。她既是孤身一人的五保户,又曾抚长兄遗子长成,于当地林氏宗亲中甚有威望,还有亲姐一系的海外关系,不宜擅动。

清淤的工程得实打实硬啃下来,钉子户拆迁却得来软的。开发商辗转关系请动桂嬷最亲近的一个侄孙去劝说老人。年近九旬的桂嬷对着几次三番来劝的晚辈,有时沉默不言,有时却含混应道要等在家里待嫁。

听到这种话,平日把桂嬷当亲奶奶的侄孙都当自家姑奶奶已经老年痴呆。如果不是怕老人心急梗气过去了,他都想直接把瘦成一把柴的姑奶奶从困着她一生的祖屋抱走了。

可是有一天,侄孙正日行一劝在桂嬷床前尽孝心时,平日沉静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的桂嬷突然拉住他的手,放声大笑,连连喊道,“潮来接我了,潮来接我了!”

话音落,原本身体看着矍铄的老人居然就渐弱了气息,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浮起一抹少女般的天真笑意。

老人家就这样笑着去了。

侄孙悲痛难耐又诧异非常。正筹备料理老人后事时,却听得亲戚传言,海岸清淤现场清出数条旧渔船,疑为当年日军炸沉。

船上有数具白骨残骸,其中一具的指间紧绕银链,链端系着长命锁。虽然在水下几十年,可银锁上的字迹图案竟然奇迹地清晰可辨,上面镂刻金桂,并有“林”字。

月湾林家旧俗,如有女许人,便将女儿满月时就随身佩戴的长命锁当做信物,送至夫家。

因为清淤队也有林氏族人和亲戚参和,这些个地头蛇一见着和自家家里老物件同款的自然就上了心,传信回月湾问是否有人知晓根由,千万可别让外路人占了便宜。

侄孙细问沉船残骸出海的时间,正与桂嬷辞世时分秒不差……

后来,林家侄孙将海中白骨与桂嬷遗体一同送去火化了。桂嬷往世的新衣正是她存了七十年的红嫁衣。

臭虾湾海水倒灌自此不复现,而今那一带已高楼林立,也改了名叫“霞湾半岛”。

但那里,也永远听不到潮声了。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1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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