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田记】喧哗满溪

一朵夏天

1.

冬天里河水瘦一些,但也只是更清矍,绝不会断了它的响声。它们很有骨气的,一定要发出声音,叮叮咚咚地,从来不曾断绝,一定要很蓬勃地,尽管每一颗都很瘦,但每一颗都在跳,四面八方的流水合在一起听来就觉得很满。白天黑夜,它们就这么流着,就这么响着。

我从来没有想过河水到来之前的日子,也没想过河水流尽之后的日子。但一条河不是一杯水,一条河不是一个人,一条河是流不尽的,它就这么源源不断地流,前前后后都是水,涌流,喧哗。我的脚步能走多远,我的眼睛能望多远,我只凭我的感觉来度量它的长度,但它永远在流,我却在固定的圆圈里,我想象不到它能拉多长,便觉得它很短,便不很相信它有源头也不相信它有终点。

我最熟悉的位置是在它的旁边,在它旁边的小房子里躺着,它随便的一次洪流就能把我这个圆点抹去,所以在它的记忆里恐怕是没有我的,而我也一样,我只有夜晚里才听得见它,才注意得到它,只要一靠近它一听到它,我就开始想河水开始之前和河水流过之后的日子。

我不知道河是从哪一天开始流动的,那一天久远得超出了我的想象,所以我想象不出那时候天地的混沌。我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注意到它,它的声音这样地响,这样饱满,它甚至像是一湾春水了,春水也许就是这样的连绵不绝,它要这样响一整个夜晚,不能停下来歇一下脚的,那该多累呀,我在夜晚听这样的水声,最多只能撑到月亮落下去,再后来就慢慢地听不见它的响声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夏天里常常有人买了几瓶农药倒在河里,很多的鱼就中了毒,翻起它们肚子上的白,好让人捡了回去煮着吃。我在河里捡鱼,我追着河里白晃晃的东西,一直追到河流的上游,直到我抬起头来发现身边的人都远远地看不见了,河里的石头也变得很大,河变成了一条陌生的河,我才感到恐惧,那是我沿着河流走得最远的一次。

河流往上还有河流,再往上两边的山夹逼过来,河流往里面转一个弯,就再也看不见了,河流上面的红泥公路也看不见了,婆婆说那里面也还有人住。最远处有好几座房子,在一片开阔的平地上,都是红砖白瓷,修得很好看,但就算这样,我也是不愿意去住的。夏天的骤雨浇在树子茂密的叶子上,那样的噗噗声就像蟒蛇在吞吃葛藤,婆婆说那深山里面的葛藤长得才大,一根藤子有手膀子那么粗,一片叶子有一个细娃儿那么大,那葛藤就像树一样高。蟒蛇吃着葛藤成了精,蟒蛇就藏在葛藤笼笼里,它不停地吃葛藤,越吃越大,涨大水时它就跟着洪水走了,走到大河去变成龙。看嘛,那不是过蛟是什么,这么大的水,哪里不是过蛟?就是那个东西在水下面作怪嘞。洪水从河流上游来,轰隆隆地咆哮,河流从茂密的葛藤林里流出来,葛藤上面是叶子,下面就是蟒蛇。一下大雨就听见它们在噗噗地吞食。

2.

我不很确定河流的下游在哪里,公路沿着河流,河流指引着公路,河流去哪里,公路就去哪里。赶场的时候沿着公路可以一直走到镇上的街上去。镇上的街道在对岸,要上街就要穿过这条河,我们把这里的河段叫大河,是特指街附近的河。没有涨水的时候就走大河,大河中间用混凝土垫起一块高地,水从上面滑过,只浅浅的一层,露出嵌在混凝土里的鹅卵石和绿色褐色的青苔。再筑起一串石墩子,踩着墩子过河。夏天可以脱了鞋袜淌水过河,小孩子很爱脱了鞋袜踩水,但也有些胆小的孩子要大人背着过河,若是哥哥姐姐背着,就专门把他坠到水面上假装要掉下去,吓得那孩子紧紧抓着他们的衣服直哭。在浅水台的上边是一个碧绿深潭,下边是落下去又跳起来的水花,那水全在褐绿色的青苔上边,所以全是褐绿色的,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我每次过河没有不怕的,害怕滑了一步就掉进去,那是没有人可以拉得住的,像那落下去的水花,只要落下去就永远地陷入那样的褐绿色之中了,而谁又知道那暗沉沉的水里面是什么呢,如果单是那样透明的水,再多我也是不怕的。

涨了水大河就绝不敢走了,不光小孩子不敢,大人也不敢,石墩子都被淹没了,没有人敢走大河,就走上面的吊桥。吊桥在我们这里叫甩桥,甩桥我也是怕走的,走甩桥就像和人打赌,不知道哪一次会掉下去。吊桥直接通到对面的街上,两边是粗的铁索,横着的上面一道,中间一道,底下一道,竖着也有交叉的稀疏几条。吊桥的木板有坏了的,有了两三根手指宽的裂缝。吊桥嘎吱嘎吱响,人越多越晃荡,所以我等到人都过了再过去。但是也有不怕过吊桥的孩子,表哥表姐都不怕过吊桥,也可能他们是怕的,但为了吓我就不怕了。表哥表姐走在前面,等我走到了桥中间,她们就拉着铁索,站成一个大字,晃起来,我赶忙蹲下去不敢动了,用双手抓着铁索,那粗铁索是由很多股细铁索绞在一起的,和编草绳的方式一样,我一只手掌握不完,一双手也抓不住,我就吓得细声地哭,我不敢大声哭,我声音一大桥就摆起来,要把我甩下去,“啊呀,要掉下去了哦。”大孩子往往在对岸弯着腰笑。

桥悬在一个峡谷中,远远地离开了河面,桥是很长的,越长越危险,尤其走到了中间,晃得最厉害,又前后为难,进退两难。桥底下是一个深绿色的潭,那水真正是绿,绿得成了青色,要是夏天,岸上的山和峡谷里的水连成一片,分不清哪是山哪是水,但又青得没有一丝波纹,青得只有这一张青色的皮却不见河里的东西,青得浓稠又粘腻,青得死气沉沉,任何东西落下去都没有一丝声息。这个深潭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陌生的,最令人害怕的就是它的陌生,它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它曾经吞没过什么东西。婆婆说以前从远处飞来一口大钟,就落在这潭里,沉到潭底去了。一想起这波澜不惊的潭水底下还有一口大钟,更害怕得不敢过桥。这个闷声闷气的深潭,不知道吃了多少东西,我要是落下去,可能连声音都没有呢,谁能捞到像我这么小的一只蚌壳呢,那是妈,婆婆,谁也救不起来的,我就这么沉到潭里,到那阴森森的混浊青色里去。

桥一晃起来,我就蹲下去不敢动了,他们用了很大的劲儿,要使桥晃得更圆,使桥左右摆出一个更大的弧。桥底下的水远远地绿着,也许我动一下就会从裂缝里掉下去,就算我抓牢了,桥也要被他们晃断,如果桥只是一块木板断了,我也可能只是脚和肚子掉下去,手还要抓着板子,这样悬在半空中,但我坚持不了多久也会掉下去的。如果掉下去,应该还要在空中飞一会儿,那桥多高啊,一时半会儿是掉不下去的,但我还是得掉下去的,没有谁可以救得了我。我趴在木板上不敢动,也不敢大声地哭,闭上了眼睛,等着掉到潭里去。但哥哥姐姐们却不晃了,桥不动了,让我过去。就算没有人晃,我走过去,桥自身也会晃起来。我很快地跑过去,跑得越快越安全,桥会在我身后断裂,却总是赶不上我跑步的速度,我必须很快地到达对岸。

大河里还有一种鱼儿是我在家里没见过的,那种叫做趴鱼儿的鱼。我只见过一次趴鱼儿,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堂哥在镇上的中学读书,他有时候会去大河里网鱼,趴鱼儿是他带回来的。那种鱼是很薄的,像一片叶子,它们并不立着游泳,而是横躺着。它们好似有个圆圆的头,整个儿是近似菱形的,颜色也和这边河里的麻鱼子差不多,是深灰色的。最好玩的是它们喜欢粘贴,喜欢趴到其他东西上,在河里它们贴在石头上,哥哥说他搬起一个石头就能在上面扒下来很多只鱼儿,拿到家里养在一个洋瓷盆里,它们又贴在盆壁上,在红色的大朵花和喜字上。这是很新奇的,这种像虾子一样的鱼可以长到野生鱼儿一样大小,这种鱼也是可以吃的。我想如果用热水烧,岂不是会像柳叶儿一样翻起来?后来究竟是怎么处置的已经忘了,后来是再也没有见过了,我从此再没有听谁说起过大河里的趴鱼儿,没有其他人再捉到过这种鱼,大河里的这种鱼儿是已经绝迹了么?当时当真有这样的鱼么?这都是搞不清的了。

河流上游和下游的景象很不相同的,上游清浅,我们在里面踩水,捉鱼,就算是潭,也都看得见底,这是我熟悉的河。到了下游就变得陌生,阴森,充满恐怖,是我不认识的河流了。它走不远就变得面目全非,所以至于它要流到哪里去,我是绝不会搞得清楚的。

我们家搬到这所房子里后我就听得见夜晚的河声了,我住着的房间是朝向河流的,夜晚的河声从未断绝,是夜色里的河水,是淡墨色的水声。我后来想到过河流断绝之后的日子,而河流的生命不能以一个人的人生来衡量,于是想到我消失以后的日子里的河流。它就这么流着,我们要一个接一个地走向消亡,但是只要我存在一天,那样的画面就不会消亡:小孩子跟着妈妈提竹篮到河边洗菜,妈妈还很年轻有很长的头发。

我存在,我消亡,我消亡以后,河流还要照样地流动,月光也还是照样地照耀,墨色里的流水,月光下的河流,或者冬天消瘦的,夏天丰腴的流响。淙淙,咚咚,它怎么知道在它旁边住着的人长大又变老了呢,它怎么知道夜晚失眠的时候谁会想到小孩子轻快的脚步而又想到坟冢,它怎么知道在它旁边住着的人对着月亮想过一个人,它又怎么记得一个人在它旁边住过的几十年,如此短暂的日子,流水轻易地就把它抹去。它还是昼夜不停,它还是涌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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