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钓寒江雪

我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由于内容太过饱满而溢出了垃圾桶,鱼骨头与鸡骨头或许还有别的什么骨头纷纷刺破那层包裹着它们的聚乙烯薄膜,呼着喊着想要一泄而出。我闻到了食物的味道,这种肥沃的垃圾袋里总会有很多喝剩的汤与吃了一半的水果,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发现那种使人发腻的大肥肉,城里人现在已经吃不惯这种肉了,但我可以,如果有这个门路,我甚至还愿意用我两年的寿命来交换。

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刚发现的宝藏,如今的流浪汉们都进化出了一种比狗鼻子还灵敏的嗅觉器官,稍不注意,到嘴边的熟鸭子就会被他们给抢了去。我不能输给流浪汉。我比他们饥渴,我比他们愤怒,我比他们年轻,我比他们有文化,我要用我的生命护卫我的盘中餐,我要当流浪汉们的王。

撕开袋子,腐臭的垃圾流了出来,我埋头进去翻找,弄得满手油污满鼻子脏水,可刨了半天也没发现半块黑面包或者馊馒头,只有一罐完整的啤酒,奇迹般地幸存与众垃圾当中。拇指那么大的红苍蝇成群结队地飞了过来,嗡嗡叫着把我给包围了起来,怎么赶也赶不尽。这种苍蝇就像变异了似的,不仅身形比普通的苍蝇大出了两三倍,就连产卵和孵化的速度都好像提高到了超音速的级别。我浑身发痒,皮肤刺痛,数不尽的苍蝇卵在我身上蠢蠢欲动,没过多久就孵化出了更大更凶猛的成年苍蝇。它们爬进我的耳道,它们钻入我的鼻孔,它们叫嚣着企图撬开我紧闭的嘴唇,我被它们折磨得精疲力竭,眼前的垃圾看上去已经没指望了,于是我只好拿上那罐啤酒,狼狈地离开,任那些该死的害虫吞食上一秒在我心里还是宝藏的垃圾袋。

远处传来了痞子的浪笑,随后是嘶哑的叫喊。“你他妈的果然是个傻逼。”

我抬头,看见墙头上站着五六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个啃了一半的狗骨头,正笑嘻嘻地朝我指手画脚。“这么热的天,哪有去翻垃圾袋的?”

“不懂就别来捡垃圾,丢我们乞丐的脸!”

“滚回你的大公司吧,街头不欢迎你这种弱智!”

“叫你滚你听见没?”

他们光是侮辱我还不过瘾,他们还要对我吐口水,他们还要用砖块来砸我。我只好抱头鼠窜,左躲右闪,竭尽全力逃避他们的投掷物。我把易拉罐严实地保护在怀里,心想啤酒俗称液体面包,既然如此,那喝啤酒就等于喝粮食,有粮食,我就能存活,能存活,我就有希望,这次不亏。我的脸上流露出阿Q的微笑。我幸灾乐祸地回头,看见那装满垃圾的袋子已经被变异了的苍蝇给吞食成了一张薄薄的黑色塑料,正随着湿热的风而油腻腻地上下颠簸着,仿佛人皮。


肚子咕咕叫,我灌下几口啤酒。啤酒使人胀气,酸苦的味道冲破了胃的束缚,鱼贯般涌入食道。咽喉抽搐几下,唾液腺分泌粘液,可无机体的有机配合却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那股汹涌的气浪。于是十分讽刺地,我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沿着维多利亚港散布,期望能遇见一个好心的人,能给我施舍几枚硬币,让我去买一个菠萝包吃。我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腥咸的海风吹拂我的油脸,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像那种腌制的大蒜,臭倒不说,主要是被端上桌的命,然后碎于筷子,溶于口腔,化于肠胃,泄于肛门,然后腐烂发苦。人间疾苦,悲苦悲苦。

老人长髯飘飘,坐在一小舟上独钓海浪,他对我说,你这么年轻,何必非得发出这种悲苦的感叹不可呢?

我对这位长得很像姜子牙的老翁说,大爷不知,小生心里有苦说不出哇。

比你手上的啤酒还苦?

大爷,啤酒并不苦。

我放你娘的屁,怎么一张口就是大爷来大爷去的?

小爷,我并不是放屁,而是远观您的年龄,心里估摸着也差不多能贵大爷的庚了。

你过来。

我过去。

你看看,我在干什么?我看见大爷抓紧了细长的鱼竿,凝神静气,双耳大张,仿佛在聆听天地絮语。突然间,鱼竿弯成一轮满月,大爷稳坐钓鱼船,左手前伸,右手后拉,任那竿如何摆动都不移分毫。只听一声大呵,浮标出水,连带着一只金红大鲤鱼,朝四面八方溅洒开晶莹的浪沫。鲤鱼飞入大爷身旁的红色塑料桶,大爷抽来一个盖子,一把将桶给闷上,又稳又准,又准又狠,大鲤鱼在里面扑腾了一会儿就丧了气。我目瞪口呆。

小爷,在香港的海面上,难道是可以乘舟垂钓的吗?

当然不可以,大爷回答,不过我能随机应变,一被发现我就跑,跑不了我就求情,反正我孤家寡人,料那警察也无可奈何。

小爷,你已经被抓过很多次了吗?

大爷咳嗽了一下,然后说,年轻人,和长者讲话,你需要先自报家门才行。

我说,我叫陈灰,我原本在一知名企业供职,然而实在难以忍受那里的环境,于是就辞了职,离了家,来到这里漂泊。

那家企业,是怎么你了吗?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好像也并没有怎么我。

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

我觉得在那里面,自己好像陷入了别人精心布置好的陷进。只要你乖乖听话,就有人给你投食,有人给你体检,甚至有人给你丈量尺码订做西装。可是或许总有一天,他们会突然变脸,然后指着我说,嘿,这头猪已经长肥了,是时候拿去孝敬领导了。这样的感觉很糟糕。所以我爬了出来。

爬出来以后,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荒芜。

孑然一身的你,有本事应对这种荒芜吗?

我在尝试。

捡垃圾并不是尝试。

和大爷的对话令我感到很不舒服,于是我仰头喝干了手里的啤酒,转身就走。大爷说,没礼貌哇没礼貌。

我心想,没礼貌就没礼貌吧,反正我现在是个流浪汉,文明早就离我远去了。既然如此,还要那种虚假的礼貌作甚?

你回来,大爷说,声音里夹杂着女高音。

我不回去。

你回来!

太阳当空照,我抬头,阳光炙烤着眼球,我感觉到脑浆里有什么东西在轻微地跳动,就像那海面上的粼粼波光一样,十分舒服,十分愉快。太阳光很温柔,就算炙烤着我的眼球那也可以是温柔。我应该是中暑了,我应该是中了全世界最温柔的暑。身后好像出现了一块软绵绵的枕头,垫在脖子底下巧妙地拖住了我疲惫不堪的大脑袋。意识亲吻灵魂,感觉携手思想,我放心地闭上了眼。


不要闭眼,你把眼睛给我睁开。

我把眼睛睁开,面前端坐一老翁,是那个大爷。

身体摇晃,浪声涛涛,我应该是在船上。这个大爷,和他对话时我就知道此人非同小可,不仅外形仙风道骨,谈吐还如此富有教育意义。现在看来,他或许还具有空间转移的能力,他让我回来,我就必须回来,由不得我拒绝。

你小子刚才怎么说走就走了?

因为我觉得不舒服。

那我现在就让你舒服舒服。

大爷打了个响指,我听见了撞击的闷响,循声望去,原来是那装了大鲤鱼的红色塑料桶,现在它又不安分了。桶盖被顶开,从里面浮出一把棕红色的海藻,仔细一看原来是头发,头发下面盖着一张俊俏的面孔。一个女人,从那尺度不符的桶里魔术般钻了出来。她先是露出戴着两枚贝壳的上半身,到肚脐眼处停止,然后是两声清脆的裂帛,碗口大的洞就开在了塑料桶的两侧。玉腿伸出,玉腿伸出,玉腿站立,女子亭亭玉立,红色的塑料桶渐渐缩小,按着形状贴在她的身下,变成了一条红色的内裤。

认识认识吧,她是美人鱼,大爷对我说。

美人鱼一摇一摆地走到我的跟前,伸出手。

我握了握,她的手冰凉如玉,光滑如丝。

我叫陈灰,我对她说。

人家知道。美人鱼笑嘻嘻地跑到我的身后蹲下,用两只纤细的手臂缠住我,开始嗅我的脖子。

她是海的女儿,大爷说,海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大爷看了他的女儿一眼,接着说,我的女儿好像很喜欢你,你意下如何?

讨厌啦爸爸,美人鱼撒娇道。她把我的脸转正,迫使我与她视线接触。你不要听那老不死的,我的确是喜欢你,但你也不要有压力,做自己就好。

美人鱼的身上有股龙涎香的味道,还有股海草的味道,两种味道混在一起,仿佛鱼戏莲叶东南西北,令我如痴如醉,找不着北。我用目光爱抚她,我看见她的嘴唇是粉色的,仿佛珊瑚,仿佛海星。

要亲就亲,磨蹭个甚,大爷说。

美人鱼娇嗔着打了大爷一巴掌,大爷傻呵呵地笑,我搞不清楚事理,只好也跟着傻呵呵地笑。

爸爸他总是逼我的婚,美人鱼对我说,但凡是被他看上的小伙子,都是非病即残,要么太油滑,要么太老实,有的开不起玩笑,有的过于粗俗低劣,反正千奇百怪的性格中没一个能合我心意,可是呢……说着,美人鱼用指肚抚摸我的脸颊。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我看上你啦。

可我是个捡垃圾的,我说。

捡垃圾又怎么啦?美人鱼大度地说,若真要追究下来,那我算个什么?我在海里生活,成天就是和那些猥琐的虾啊蟹啊的逗趣取乐,要么就是去找龙王讨杯美酒喝。最能体现我社会的价值的活动就是采珍珠,而那些珍珠我都是自己戴,从来都不分给别人的。这样看来,我不成了个无业游民,社会渣滓啦?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拿出点自信来,你要相信我的眼光!美人鱼说着,从嘴里吐出颗闪闪发亮的大珍珠,轻轻一按,就嵌进了我的胸膛。这是我的爱的标记,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人啦。

我摸了摸胸口的珍珠,它已经像我的一部分似的,牢牢地陷进了我的肉里,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了。

爸爸,美人鱼对老人喊道,我们走吧。

去哪儿?我问。

你别说话,跟着我就对了。

老人收起吊杆,做了几个扩胸运动,然后闭上眼,又施展开了他的空间挪移大法。不一会儿,寒风猛吹,我感到周身冰冷,于是紧紧地抱住了美人鱼,可是美人鱼也周身冰冷,我只好不停地往两手之间哈气取暖。反应过来时,我们已经飘于一寒江之上了。


你的任务,就是学会钓鱼。美人鱼对我说。

要不要我来教你呀?大爷对我说。

不用了,我小时候跟我父亲一起掉过好几次鱼,基本的动作我还是熟练的。

那太好了,大爷轻松地说。

你要一直在这里钓鱼,直到我回来找你哟。美人鱼捧住我的脸,在上面左右留下了两个唇印。

你们要去哪儿?我问。

当然是回家拿嫁妆呀,美人鱼说。

我有点慌张。那你们要去多久?

不太清楚,美人鱼说。她把一只手放在额头上,瞭望着四周的风景。一只白鸟呼啸着飞入积雪的山峦,天与水清若明镜,万物澄澈。

这里是入海口,离我家还有十万八千里呢,美人鱼接着说,如果运气好,遇到了暖流,那可能会快很多,但如果运气不好,遇到了鲨鱼或者电鳗,那就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啦。

所以你是想让我在这儿一直等你?

是啊,美人鱼说。

小子,你别不识好歹,大爷插嘴说,我把这天仙似的海仙本身的女儿嫁给你,难道还不值得你等吗?你不等她你还能干什么,回去捡垃圾吗?

我回想起了那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以及成群结队的苍蝇,胃里不禁一阵翻腾。

好吧,我等,我说。

行,这个你拿着,大爷把他的鱼竿交到我的手上,然后给我披上了一件蓑衣。这儿挺冷的,如果一件不够,船篷里还有多的。

我点点头。

那么,再见啦,美人鱼对我调皮地敬了个礼,一翻身,跳进了水中。大爷紧随其后。

他们俩制造出来的涟漪很快就消失了,天地间又恢复了原始的寂静。

没有人,没有鸟,没有云,可是有雪。没有云哪儿来的雪呢?可是事实就是如此,美人鱼走后,鹅毛般的雪片就开始簌簌降落了,我的蓑衣上不一会儿就积了一层白。

轻舟稳如磐石,我摸了摸胸前的那颗珍珠,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把浮标投进江面,期待着能有大爷那样的神力,能够威风地钓起一只金红大鲤鱼,然后让她变成海的女儿。海的女儿说她看上我了,现在正在回家拿嫁妆的路上呢。

我摇了摇头,驱逐杂念。独钓寒江雪,独钓寒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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