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面前我只是个小孩

我要走的那天,爸爸送我去大冶市。

从我家乡去大冶市区,也就八元钱的车费,比我去自己家乡的县城阳新县还近。早晨八点钟在村口等“村村通”的小车子,不足十分钟就到了中转站,在那儿等直达大冶市的巴士车,还是非常方便。

从妈妈家离开的时候,我就一个大皮箱。箱子比较大,为了出门方便,能装更多的杂物。但它显然是大了些,起码跟我的人比起来,它很大。妈妈就担忧我怎么能带着它在火车上爬上爬下,所以爸爸执意要把我送到市区,这样,至少不用担忧我一个人孤单地独自地走那么远的行程。

我们出门时,一前一后,他在前面,我在后面。他提着箱子,步伐还非常稳健,我因为舍不得妈妈,一路走出门,一路却又磨磨蹭,他一边急速往前走,一边又回头来唤我,那情景一如三十年前,他催我赶紧去上学。等上到了车上,我们并排坐在一起。八十岁的老人,早经岁月风霜,脸上皱纹丛生,一把胡子巴拉渣,但他还精神得很。售票员过来买票,我说我有零钱,他却将我的手推了回去,他又将自己的手在衣服口袋里掏上掏下,终于也掏出一把零钱。我只觉得爸爸并不像多数同龄老人一般苍老,他头脑还非常精明,视力也很好,远景近物都能看得很清楚。看着他的背影,也只是有些驼背,走路的步子跨得比我大,提着箱子的力度,也肯定比我强,甚至是那双手,由于男性皮脂结构的特殊,也没有多少折皱,更看不出上面有老人斑了。

多年前,我也曾这样,跟他一起走过很多地方。那时他还很年轻,风华正茂,而我,还只是一个幼童。他一直清瘦矍铄,年轻时非常有能力,顶着会计师、工程师、设计师各种师的头衔,在各地出差、做工程,然后,五个孩子,不是带着这个就是带着那个出门。我跟着他去过阳新县城,去过黄石市,去过武汉市,那时的这些地方都算得上大城市呢。跟着他出门,见识了大城市的风光,回到家乡,就会得意洋洋。他那时带着我,可不是现在这样一前一后,而是紧紧牵着我的手,或者我走不动了,就把我抱在怀里,要不然就把我扛在肩膀上,他会买新奇的学习用具给我,还会给我买漂亮的衣服,更有的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箱一箱的糖果美食。那时年幼的我,之所以视爸爸为神,是因为他不仅有技艺会习文,更有的是,带给我的惊喜总是一轮接一轮;之所以认爸爸伟大,是因为他不仅带我行遍天下,更有的是,从小就培育我胆大心大,这一点,全都在都他身上潜移默化。

现在他不会再给我买东西了,更不会带我行走天下,而是他,乖乖待在家,和母亲相互依赖,静候我回家。我每年回来,会给他带接一些小礼物和小食物,也会给他一些钱,我以为我们的年龄和位置倒转了回来,我成了大人,他成了老小孩,可是他带我上车又给我买票的那一幕,我还是觉得,我依然是三十年前的那个总依赖于他爱跟他撒娇的小孩。

从出门到上小车子,到上小巴士,再到到达大冶市区,都是爸爸提着箱子,他是上一辈的老人,不知道箱子的妙用,下面有轮子,可以在路上拖着走,虽然我告诉他,他也不那样做,一直用自己的力量把它提上扛下。在大冶市区,他横冲直撞,想必对那儿的环境十分的熟悉,虽然手里提着箱子,似乎不以为累赘,却还能疾步快走,很快把我抛下。等我刚准备好碎步,准备小跑过去,却出现了红灯,这时他已经越走越远,而红灯挡住我,只能眼巴巴看着他背影的消失。似乎心有灵犀了,他猛然回过头来,寻不着我,先是惊叹,后急不可耐,在原地转圈,来回地张望,还急躁地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一定是在怪我怎么不知道紧密地跟上,可就是想不到我还在对面红灯的那一方。他以为我还小,随时有可能走丢呢。

隔得那么远,我又不能喊,喊又听不见,只得干着急地看着他的着急,他在往来时的回走了,表情甚是急迫,只为寻到我身影,可怜手上还提着那个大箱子。待绿灯亮时,我赶紧快步跑向他,看到我终于出现,他先是身体顿了一下,接着,就是双脚又在地上顿了一下,然后还用眼睛瞪了我一眼,就像小时候我不听话那样,发话教训起我来:“你这孩子,不知道走快点,害我到处找你,你要跟上啊!”

“爸爸,刚才是红灯嘛!”我看着他那样子,忍不住发笑,靠到他身边去,要接过皮箱。他又推回我的手,很快便眉目舒展开来,他已经明白,我不再是三十年前随时有可能走丢的小孩,我从大城市中回来,如今我像他当年一年意气风发,不管在哪个陌生的地方,不管置身哪个拥挤的人海,我都能抽身出来,找回来,回到他的身边来,不让他因为担心我而脸上布满阴霾。

不用再担心我了,他又急迫地往前走,一定要把我送上直达咸宁的班车,他才能放心下来。他只是微微驼着背,弯着腰,因为人长得瘦高,双腿修长,他还是一样步伐跨得豪迈。为了这次不走丢,我一路小跑跟着他;为了不再将我抛下,这回,他走几步就要回头看我一眼。我突然想,如果那一时那一刻,我扯过他的衣角,一如年少时撒娇耍泼时一样,说一声:“爸爸,我不想走了,我要留下。”他还会不身子一顿,脚一顿,又用眼睛瞪我一眼,慎怪我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你不好好读书,将来怎么爱国建家?”

我只是那样苦涩地想,并没有真的那样去做。年少时,对于我的念书和成绩,他总是十分地严厉,但不知道那时的情景,我要淘气地拒绝工作拒绝回南方,他会是怎样的失望怎样的心伤?

待我爬上车箱,他已经把我的行李放好到了后备箱,车子快要开动之时,他又敏捷地来到车窗,向我摆手告别,对我说声保重。只是别过头去,车子飞驰而行,我连他远去的背影都没有顾及得上,两行眼泪就不争气地挂到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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