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一个人真正了解自己的父亲，但是，我们大家都有某种推测或某种信任。”

一 父亲和爷爷

从来没听父亲说起他的老父亲，说起他是如何爱护他这个儿子，如何在困难的时候给予他儿子帮助，从来没有。记忆中，父亲总会不厌其烦地说起，这位老父亲是如何看不起他，一心一意要把他赶出家门，绝不让他浪费家里的一粒米水。

父亲的态度不容置疑，在父亲眼里，爷爷不能够称作一位父亲，更不用说套上“合格”这样一个过分美观的形容词。每次我问起，父亲最清晰的回忆只有那一幕，一次父亲从工地里回家，一个炎热无比的日子，父亲急于要喝上一碗清凉的粥水，可是，就当父亲正要从家里炕上把锅里的粥水取下来时，爷爷闻声急匆匆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把锅从父亲手中夺过来，毫不犹豫地往地上倒去。白花花的米粥就这样躺在地上，置身事外地看着这对父子，在一个寻常的日子，展开激烈的争吵和斗争。父亲实在恨不过，他性子直，在他眼里是没有体会过父爱的，还未成年，父亲就离家而去，下深圳去谋生，没有钱的日子就与朋友挨着工地上的木板睡觉。

脑海中，搜寻不到爷爷的声音，我只模糊地记得爷爷那张瘦削的面容，总是板着严肃的表情，吓得我根本不敢说一句话，只要一看到那张脸，我就要马上跑到父亲后面躲起来。爷爷不会给我任何零用钱，一次奶奶偷偷给了我两块钱去小卖部买糖吃，爷爷就训斥了奶奶一顿，说这样会穷坏这些小鬼头，一分一毛都必须给我收好！父亲对我说，爷爷是个小气鬼，凡是在我们身上花过的钱，等我们稍长大一些，就要全部索要回去，一分子都不能少。爷爷不给爸爸留下过任何的东西，急不得要将爸爸赶出去自力更生，省得浪费家里的一粥一饭。谈起爷爷，父亲总说，那个老爷子不值得我为他这么做，父亲从来不曾唤过爷爷一声父亲，他总说，那个小气鬼，那个老鬼头。

后来爷爷中风了，躺在泥砖盖的房子里动弹不得，只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父亲不曾回去看他一眼。村里的人都劝父亲说，回去看一眼吧，毕竟那是你父亲，血浓于水，还是家里的长子。父亲这人脾气很执拗，谁也说不动他，他总是答复道，“当初他是怎么待我的？如今叫我回去看他，想都别想！”大家说，毕竟是他生下你，还把你养大。可父亲很倔，也完全听不进去，只顾埋头敲打着手中的锤子，村里人看不透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只见他的脸上，不曾有一丝波动。父亲从不管那么多，这么多年的风雨锻造了他那颗粗野而蛮横的心，也唯有这样，才能一个人抛开一切，走到今天。

没过几年，爷爷就走了，父亲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心中不曾有一丝涟漪，只是在平静地诉说一个事实，说完还孩子似的轻笑了几声，我点点头，没说什么。

对于爷爷，我没什么感情，只是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大多都是从父母亲口中得知爷爷的形象，我甚至记不起来我和爷爷有过任何一丝一毫的接触。我极力搜寻着，我眼前闪过一个印象，爷爷躺在老家里的床上，几床被子盖在他身上，他勉强微弱地呼吸着，样子非常平静，当下没什么烦心事能让他操心，他生病了，只顾没日没夜地睡觉，奶奶负责照顾他。

我从没听奶奶亲口说起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一次吃饭，父亲告诉我，一次你奶奶和爷爷争吵，奶奶伤心欲绝，在田里吞下农药水，就沉沉睡了过去，后来是一位放牛路过的村民把奶奶救起，奶奶这才活了下来。我大为震惊，想不到还有这么一件事，父亲又是一阵干笑，仿佛一个旁观者，这件事不关乎他。但很快他不笑了，对我的反应答道，“是啊。”他若有所思了一会，然后，又恢复了以往一副不在意的神色，大口大口地吃着饭。

二 父亲和我

父亲的童年是怎样的？父亲是听着党的歌长大的，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父亲总对我说，“想当年，红军长征时是多么艰苦啊，我们现在这些算不了什么。”我甚至不敢想象，谁来好好爱过父亲，每当我看着父亲的背影在深夜里拿起锤子敲打机器的声音的时候，我看着父亲孤独的背影，一个中年男人孤独的背影。这样一个男人，在我小的时候，总会想方设法满足我对玩具和书籍的渴求，我说，“爸爸，我想要这个，我就要这个。”父亲一脸沉默，一声不吭地给我买了下来。他给我的爱从来是自以为是，默默无言的。父亲脾气暴躁，也经常对我发脾气，我害怕这样的父亲，以前我会恨他，恨他什么也不懂，无缘无故就对我发脾气，对我乱骂一通，把我谴责地没有任何退路。可是父亲，现在我在想，你的爱从何而来，你为什么要发脾气，正如爷爷对你发脾气一样，发生任何事情时，你也许会不受控制地下意识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解决问题。而对我物质上的给予，那是因为，你长大时强烈地认识到，物质对你的生存是多么重要。

父亲，你现在是个大人了，从我认识你以来，你没掉过一滴眼泪，你总是秉持着红军的精神，总是乐观地说，“这都不算什么，都是小事，想想当初日本侵略中国，毛泽东带领红军作战时的艰辛与困苦，眼前这些算得了什么？”

你从不允许自己掉任何一滴眼泪，因此每次看到我掉眼泪时，总是不耐烦地说，“哭，哭有什么用！”父亲，如果可以，我希望有一天，我能给你一次落泪的机会。我希望泪水，能卸下这么多年来你的倔强和隐而不见的委屈。可我认识的你，是从来不肯落泪的，你的骄傲也绝不允许你这么做，泪水对你来说意味着懦弱和失败，意味着自寻苦恼，意味着当初那个艳阳天里选择隐忍的自己。你从不隐忍一切，凡事要自己争取，即便是血浓于水，传统的道德不曾将你约束，但你太倔，固执得不肯回头看一眼，也绝不肯退让半步。

若是退让这半步，你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世界，那是个充满未知的世界，那个世界对你来说过于陌生，就像泪水对你来说过于陌生一样。为了死守这份确定的安全，你固执地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