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阳早春五重奏
——以五位文学巨匠之笔触绘彭阳之春魂
春在溪畔·朱自清婉约篇
最细微的萌动里,藏着最磅礴的春意。山沟的春天是裹在薄冰下的细语。当晨光还在东山背后酝酿,溪水仍蜷缩在残冬的褶皱里,像被揉皱的银箔纸。偶尔从岩缝漏出的叮咚声,像婴孩含着玉匙的呓语。巡山的老人裹着老羊皮袄,听见冰面裂开第一道细纹,那声响比露珠坠地还要清亮三分。忽有崖畔老树的虬枝坠落,在沟底砸出空谷的回响,惊醒了沉睡的芦芽。裹着红头巾的村妇浣衣时笑道:“春来如新嫁娘,先遣冰棱做聘礼。”可不是?昨日还瑟缩的枯枝,今晨竟擎着几点鹅黄,怯生生地张望,恰似朱自清笔下“刚睡醒的孩儿面”。
山桃最是性急,未等绿叶撑起碧纱帐,便将胭脂点在骨朵尖。花瓣薄如蝉翼,风过时纷纷扬扬落进溪中,载沉载浮间,竟有了李清照“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惆怅。放学的孩童蹲在水泥地上,用柳枝蘸着夜雨写字,墨痕未干就被觅食的鸽子踏成春符。忽见墙角砖缝里钻出一簇白星似的野花,孩子们拍手唱起童谣:“砖缝缝,石楞楞,春姑娘绣花不用针。”暮色里的溪畔成了流动的水墨,老牛踏着碎金般的夕晖归栏,炊烟与山岚在谷底缠绵,恍惚再现王维“墟里上孤烟”的诗境。溪畔取洗脸水的少女忽然直起腰,望着水面惊呼:“快看!冰棱里游着绿影子!”原来解冻的溪水正挟裹着青苔与嫩藻,将整个春天的魂魄都染成了翡翠色。
春在山坡·张爱玲苍凉篇
生死在枯荣交替处达成永恒契约。山坡的春天是场盛大的生死祭典。向阳面,去年的枯草仍紧攥着地皮,宛如张爱玲笔下“爬满虱子的华美衣袍”,内里却早被岁月蛀空。背阴处的残雪蜷成灰白茧壳,将几茎枯蒿裹成琥珀里的标本。放羊老汉的烟袋锅忽明忽暗,火星落在腐殖土上,惊醒了蛰伏的野百合。但见绿箭破土而出,生生刺穿冬的遗骸,那声响像极了《金锁记》里撕绸缎的裂帛声。
采蘑菇的姑娘红头巾掠过山脊,惊起群雀撞碎云层。稀薄的天光漏在无名坟茔上,碑文漫漶处,野花年复一年地开着,替亡者续写未完的家书。中华田园犬追逐着滚落的山杏,将春讯传遍沟壑。最动人的是子夜细雨,雨脚斜斜地绣着山坡,红梅杏的花蕾挑着水珠,月光下流转着琉璃般的光晕。早起的小媳妇挎着竹篮寻觅地软,指尖触到嫩芽时忽然怔住——去年此时,她正是在这里拾到太奶奶遗留的银顶针。
暮春的山坡上演着惊心动魄的代谢。枯草在春雨中腐烂成金丝绒毯,蒲公英的降落伞载着新生命远征。牧羊人用皮鞭在空中画圈,鞭梢掠过的轨迹里,死亡与新生的孢子正在完成神圣交割。当夕阳将最后的光晕投在无名冢前,整面山坡都响彻着寂静的喧哗。
春在梯田·余秋雨沧桑篇
黄土镌刻的不只是年轮,更是文明的原代码。彭阳梯田的春天是写在黄土扉页的史诗。金鸡坪的千层田埂如青铜器回纹,将山峦铸成立体的《山海经》。余秋雨若见此,定要感叹这是“农耕文明的活字盘”。三十年前这里还是“和尚头”荒山,风过时沙尘能把日头染成昏黄。如今麦浪在沟壑间奔涌,绿波里沉浮着彭阳人改山治水的血汗史诗。
老农扶着播种机走过田垄,肥料如星子坠入麦根的银河。他抚摸着新修的灌溉渠,渠水倒映着石头崾岘水库的白鹭,恍若范仲淹词中“千嶂孤城”的倒影。暮春的梯田是梵高打翻的调色盘:油菜花泼辣辣地燃烧,百合则擎起月白的灯盏。游客惊叹“不输元阳梯田”,老农却弯腰拔起杂草:“元阳的田种风景,俺们的田种命哩!”根须上粘着的陈年谷粒,正是黄土高原最朴素的诗眼。
考古学者在田埂发现半片宋瓷,釉色里凝结着八百年前的春耕图景。放羊娃的铲子掘出明代犁铧,铁锈中渗出祖先的汗盐。当夕阳为梯田镀上金箔,整座山峦都成了转动的经筒,将春耕秋收的密码世代传诵。
春在山顶·周作人冲淡篇
云海之上,万物皆是清风注解。山顶的春天需以素心品读。晨雾从青云湾梯田蒸腾而上,将山峦晕染成米芾的淡墨手卷。采药人背着竹篓穿行云海,身影时隐时现,像《山海经》走出的山鬼。他采撷的茵陈蒿带着露水,嫩叶在粗陶碗里舒展成水墨小品。
正午阳光劈开云层,梯田霎时化作千面铜镜。农妇们的蓝头巾在镜中游弋,宛如皮影戏里的剪影。老牛拖着木耱走过,耱齿划出的纹路,恰似誊抄《齐民要术》的工楷。孩童的柳笛声惊起山鸡,羽翼拍散的云雾里,露出明代烽燧的残躯——昔日的狼烟墩台,今已成野鸽的摇篮。
暮色中的山顶最宜烹茶观云。松涛在茶杯里泛起涟漪,归鸟的轨迹写满天空的诗行。当第一颗星子坠入茶汤,整座山峦都成了漂浮在时间之海的青瓷盏。
春在心间·冰心澄明篇
童眸里的春光,是永不褪色的生命原色。心灵的春天住在孩子的瞳孔里。村小教室的窗台上,山桃枝将花瓣洒在杜甫的诗行上。扎羊角辫的女孩举手问:“老师,春天是不是蜜蜂翅膀上的小马达?”布谷鸟的啼叫穿过窗棂,粉笔灰在空中跳起圆舞曲。
断了线的风筝飘向灯盏山,守林老人指着年轮说:“这圈绿是八三年的希望工程,那轮黄是退耕还林的年签。”孩童把故事编成歌谣,山风将它谱成无字的乐章。深夜,母亲纳鞋底的针脚比梯田埂更密,父亲磨镰的月光带着秋水寒。当婴儿的啼哭划破夜色,全家人都在笑声里听见——这分明是三十年前治山造田的号子,将岁月的沟壑耕成生命的年轮。
这并非尾声,彭阳的春天是镌刻在黄土里的五重赋格。从溪畔私语到心灵震颤,从历史粗粝到人文温润,每道褶皱都在诉说“春在溪头荠菜花”的古老寓言。当布谷鸟再次唱醒山谷,这片曾被命运苛待的高原,终以漫山遍野的绿焰,完成了对荒凉的终极涅槃。
(文︱木易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