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越来越大,读书的时间越来越多,读的新书却越来越少。闲来不是重温经典,就是抓起手头那几本自己喜欢的早已翻烂的旧书。王尔德曾言:如果一本书不值得重读,那它根本就不值得一读(If a book isn't worth reading over and over again, it isn't worth reading at all)。这种读书习惯彻底把口味养得刁钻,越发眼高手低起来。
我常说,世上命好的人可以只顾读书,不必写书;只有命苦的人才要写文章讨生活。人在原稿纸的格子中沉浮,方知此中之难处。或曰钱钟书之文无情,巴金之文滥情,茅盾之文矫情,邓拓之文八股,似有道理。只是看看他们一生所写的字那么多,书那么厚,遭遇又不见得畅顺,真的不忍心挑剔了。一只手写几百几千万字,抄都抄死人了!再说,文章能写的教人觉得无情、滥情、矫情、八股,大概也不容易了。这是文章的性情。天下文章最忌沦为两类:一是白痴的梦话,不知所云;二是肤浅的稚语,读两三行就可以扔了。文章而见性情,文字又那么好,当然可读。
——董桥《老翁带幼孙闲步庭院》
我是一个命好的人,可以只顾读书,不必写文章讨生活。
互联网进化到自媒体时代,文化话语权日益下沉,一切需要鉴赏门槛的作品不再被推崇,渐渐被淹没在嘈嘈切切错杂弹之中——这是一个人人都可以是英雄美人、才子佳人的时代。相较于传统的精致的厚积薄发的文人文化,那些接地气的朴素的喜怒哀乐无疑更容易引发大众情绪上的共鸣,被大数据的浪潮推到首页。靠写作讨生活的人自然要考虑自己产出收入的性价比,让文章的性情顺应多数人的喜好。这实在无可厚非,我哪里忍心挑剔。
虽说喜好没有对错之分,审美却有高下之别。文字不仅仅是载道的工具,也是一种表达的艺术,而表达的能力高低却在于一个人的天分和文学修养;读好的文字,看到精准而独特的表达,那种令人拍案叫绝的审美快感与看平常文字实不可同日而语。
汪(曾祺)先生承认很重视语言,断言“作品的语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养”。他有个观点很重要:“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一个句子,而在句与句之间的关系。包世臣论王羲之之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好的语言正当如此。”
——董桥《老翁带幼孙闲步庭院》
用“老翁携带幼孙”来比拟文章的“顾盼有情,痛痒相关”,真真太精准有趣了。这才是懂得语言审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