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07年(唐元和二年)冬天。
风从寒冷的北方刮过来,一路翻山越岭,地处湘南的永州竟纷纷扬扬下起大雪,邻近数州全都大雪皑皑,万里江山一派银装素裹。
永州地属亚热带,很难有大雪。这一场大雪似乎预兆着什么。
此时,柳宗元贬到永州已经两年,犹自寄居在城南的龙兴寺里。
(一)
唐顺宗是一位想励精图治却终于不能的悲剧皇帝。这位皇帝命运多舛,18岁被立为太子,其间几乎被废,45岁终于姗姗即位,即位前却因中风就不能讲话,在位仅八个月又被逼“內禅”而遭幽禁,不久莫名死去,至于是不是被谋害,至今没有定论。
这位皇帝的悲剧引发一系列的蝴蝶效应,也直接决定了柳宗元的悲情人生。
柳宗元诞生于公元773年,具体日期已不可考。他的父亲出身于河东柳氏,母亲出身于范阳卢家,都是世家望族。河东柳氏其时虽已衰落,但余荫庇护子弟成长还不算问题。父亲柳镇做过太常博士、侍御史,母亲卢氏也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很自然,母亲对他进行了学习启蒙。家庭背景使柳宗元自幼就受到良好的教育,而两次遭逢战乱被迫游历又使他具备了相当的社会阅历,逐渐形成了他的独立人格和政治信念。
柳宗元一生,大体以公元805年永贞革新失败分为前后期,这一年柳宗元32岁。前期柳宗元虽然稍有磨难,但总体还算顺畅。年轻的柳宗元“精敏绝伦,为文卓伟精致”,13岁为一位崔中丞代写贺表,少年才俊,名动天下;20岁中举,21岁中进士,青年入仕,一路意气风发,公元805年达到了他仕途的顶点。这一年正月,顺宗终于即位,任用王伾王叔文等开始政治革新,柳宗元升任礼部员外郎,积极参与革新。然而短短100多天,改革即遭毁灭性打击:顺宗被迫“内禅”,宪宗上位,柳宗元等人随被放逐。后期柳宗元长期贬抑,滞留永州10年,后又在柳州4年,公元819年(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柳宗元因长期患病去世,时年47岁,遗有两个幼子。
永州历史悠久,相传舜帝南巡去世就葬于永州境内的九嶷山,不过在唐代仍是蛮荒。公元805年十二月,柳宗元到永州,同行的有年近七旬的母亲卢老夫人,女儿和娘、表弟卢遵和堂弟柳宗直。
柳宗元是山西运城人,但柳宗元奠定自己文学地位却是在湖南永州。永州十年是柳宗元人生最重要的阶段,他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是在永州完成的,如《永州八记》,如《江雪》。蛮荒的永州接纳了柳宗元,柳宗元让蛮荒的永州文气勃然。今天的永州被评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柳宗元?
永州以柳宗元为傲,柳宗元因永州而幸!
永州有柳子庙,初建于北宋仁宗年间,至今游人不断。潇水岸边还有个叫白萍洲的地方, 四面环水,附近有思柳桥,背后就是永州古城。1200多年前,满怀失意的诗人大概就是由此踏上了古永州的土地。
(二)
公元807年冬天,永州的柳宗元写下千古名诗《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江雪》是柳宗元的代表诗作。元和八年(公元813年)柳宗元作《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说“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大致交代《江雪》作于元和二年。永州紧邻广东,地属亚热带,很难有大雪,807年冬天的这场大雪使世界诞生了《江雪》这首伟大的小诗。
《江雪》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和对中国文化的影响都非常突出。有人研究,《江雪》在唐代似乎还并未广为称道,直到北宋,由于苏轼的推崇,《江雪》才广为传颂,其后很多诗词以《江雪》作为语典进行引用化用,或对《江雪》进行意境重新建构,很多画家也以《江雪》诗意作画。
《江雪》写得很美,精致玲珑,浑然天成。这种美,体现在章法、色彩和意境的营构几个方面。从章法上看,《江雪》自然流畅,浑然天工。全诗大处落笔,以写意形式从千山写起,顺及“飞鸟”“万径”,又由“人踪”着重写寒江独钓,改用工笔细描孤舟、蓑笠、寒江,最末点出一个“雪”字,回照全篇。全诗运笔如流水行云,毫无滞涩,所以苏轼感叹说“殆天所赋,不可及也”。从色彩上看,《江雪》绘景纯用黑白,清雅幽美。柳宗元似乎不以绘画见长,但《江雪》却是一幅绝美的水墨山水。诗中主要有山、江、舟、翁、雪五样景物(人在自然中何尝不是景物),五样景物色彩趋于一致,即雪景的白色。因为雪景下底色不同,色彩的浓淡深浅又自不同,然而却正合了水墨画里墨的焦、浓、重、淡、清五色。而白,是无色之色,可以不作任何皴染。清雅幽美的水墨色彩带给读者静谧幽远的视觉享受,也为意境的营造创设了条件。
北宋秦观《念奴娇·赤壁舟中咏雪》说“孤舟垂钓,渔蓑真个清绝”,“清绝”是对《江雪》一诗意境的极好概括。诗中人是“清绝”的,景是“清绝”的,而又以景之“清绝”来烘托人之“清绝”。诗人绘景纯用白描,以静景为主,虚实结合,大小相对,远近相映。“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前两句写大景、远景,淡淡两笔勾勒了千山万径的旷远,“千”“万”二字极言空间的广袤无垠,“绝”“灭”二字则凸显雪天的静默冷寂。两句写景又虚实结合,呈现在作者(包括读者)面前的其实只有白雪覆盖的苍茫千山,依托于千山的的飞鸟、万径和人踪都隐匿在白雪之下,以意念的形式存在。“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后两句主要写小景(寒江是大景)、近景,也是写人。“孤舟”“独钓”遥对前面“千山”“万径”,寒江之阔大与千山之高邈相对,若无寒江之阔大,则难以支撑千山之高邈;山之高邈与江之阔大又反衬人对于自然的卑微渺小。末尾始点出“雪” 字,在内容上回照全篇,在意境上则赋予千山、万径、寒江以空灵与浑茫。诗中钓翁是核心,也是主旨所系,景物都是作为“独钓”的背景,写千山之旷远、万径之岑寂、寒江之清冷,营造出含蓄空明、冷峻苍茫的意境,正是为了烘托突出 “蓑笠翁”的“独钓”。
(三)
南宋末范晞文在《对床夜话》里将《江雪》奉为“五绝之冠”,主要还是就《江雪》的艺术性而言。但对一般读者而言,作品的意义更在于作品表现出的峻洁的人格和傲岸的情操。《江雪》的突出价值正在于此,诗中渔翁的形象润泽着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学子。
对《江雪》这首诗情感的理解,发展到今天主要有三种,一是孤愤说,二是禅意说,三是希望说。孤愤说认为此诗表现了柳宗元革新失败遭贬永州后内心的沉郁孤愤;禅意说认为此诗表现的是诗人对“禅空”的理解,是一种禅趣,是柳氏历经磨难后心境的写照;希望说认为柳宗元是借此诗表达希望同道援引帮扶和朝廷起复委用之情。其外还有政治批判说、抗争说等等,不一而足。寥寥二十字,引来数不清的争论。结合柳宗元的身世经历和《江雪》的写作背景,孤愤说还是获得普遍的认同。
公元805年九月,柳宗元被贬为邵州(今湖南邵阳)刺史,赴邵途中十一月又被再贬为“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十二月柳宗元到永州。永州十年,柳宗元精神状态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最初两年,柳宗元因政治环境的酷烈和生活环境的困扰,精神极度愁闷;元和三年,朝廷对八司马态度开始有所松动,似有起复之意,柳宗元精神状态也随之好转,对自己的政治前途又燃起希望;元和四年(809年)左右,柳宗元对政治终于不再存留希望,移家愚溪,“甘为永州民”, 寄消沉于闲淡,“著书传后”,虔心作文学家。
唐时的永州还是边鄙荒凉之地,“炎荒万里,毒瘴充塞”,虫蛇出没,疠病横行;生产落后,人烟稀少,又经战乱,元和初年永州仅有八百九十四户。柳宗元被贬永州时32岁,其时感情深厚的妻子杨氏已去世多年,家庭并不完整,随行的是老母幼女,幸好有表弟卢遵和堂弟柳宗直帮着照应。寄居龙兴寺,生活也极不适应,屡遭火灾,狼狈时赤脚仓皇,在墙壁上挖洞才得以保命。元和元年五月,老母病逝,柳宗元哀伤自责不已,自己也“残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甚至“ 每闻人大言,则蹶震怖,抚心按胆,不能自止”。 恶劣的生活环境让柳宗元创伤累累,心神俱疲,凄惨而无奈。
政治处境的艰难酷烈更让柳宗元不堪重负。唐宪宗是唐代颇有作为的一位皇帝,但他对八司马一直耿耿。即位不到一年,连发四道诏命,规定柳宗元等八司马“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足见对柳宗元等人有多怨恨!新朝廷最终如何处置自己和昔日战友,柳宗元不能不战战兢兢,而昔日战友们的次第死亡又越发使柳宗元倍觉处境艰难:贬来永州前,柳宗元敬重的陆质病死;806年,贬在渝州的王叔文被赐死,贬在开州的王伾忧病而死;韦执谊最晚贬出京城,但两年后就死在崖州。这些战友的死讯未必都随时传到永州,但柳宗元一定知道一二,兔死狐悲,柳宗元自然悲痛万分,又怎么能不联想到自己?被贬后,政敌们“罪谤交积,群疑当道” ,柳宗元被丑化成“怪民”,亲朋“羞与为戚”。愤懑、凄伤、担忧、惭惶、怨艾、自省、自强,种种情绪纷至沓来彼此交织,柳宗元内心无法承受之重,极度虚弱压抑。
《江雪》作于元和二年冬,正是柳宗元精神极度愁闷之时。结合创作背景,我们再读《江雪》,当然不愿把它曲解为轻飘飘的或者无限高远的禅趣,不能不满怀敬重读出其中的沉重与愤懑,峻洁和坚韧!
(四)
文学史上把作为诗人的柳宗元界定为山水田园诗人,有“王孟韦柳”之说。然而《江雪》不是田园牧歌式的诗歌,寄托的不是闲逸雅兴。个人以为,《江雪》是一首咏怀明志诗,表现的是“沉重的闲逸”,给予读者的不是清风拂面的愉悦恬适,而是巨锤砸动心灵的訇然震颤!
《江雪》诗中,柳宗元无疑在“蓑笠翁”身上深深寄寓了自己的情感。至于“蓑笠翁”是否就是诗人,还是只是诗人观察到的一个形象,或者只是一个投射在诗人心中的虚拟的形象,不得而知。漫天大雪,渔翁寒江独钓,当然“闲逸”,但“闲逸”只是表象,“闲逸”背后是沉重的“千万孤独”和对自我的顽强坚持。
读《江雪》,很容易读出那种诗人无法言说也无法掩藏的内心的“千万孤独”。“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或许是客观的描述,但未必不是诗人主观心境的投射。诗中的这个世界, 没有飞鸟,没有走兽,没有人踪,甚至没有风,没有声音,高山之上大江之中,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流动与活力,这种幽静甚至死寂带给读者的不是轻松,不是愉悦,是一种沉重的压抑,甚至忧惧。这种对客观世界主观化的描写,源于诗人对自己生命处境的沉重感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仍然似乎只是客观的描述,但“孤”“独”二字终于被重重推出。此时的生命处境决定了柳宗元只能孤独,这种对生命的沉重感受,几乎就是柳宗元贬谪两年来生活的全部。虽然他还有卢遵和柳宗直的陪伴,还有女儿和娘,与朋友也还偶有诗书往来,偶尔也出去赏玩山水,但忧惧孤苦始终潜藏于内心。柳宗元不是苏轼,他无法以随缘自适自我排遣,理想的幻灭、生命的威胁、毁谤的交替、生存的艰难、亲友的凋零,一切如山堆压在柳宗元的心上,凝固成深深的孤独根生在诗人心中,在幽静时总将诗人心灵咬啮得鲜血淋漓。大雪封山,寒江凝冰,孤舟独钓,志岂在鱼?传达的其实是被人世遗忘的苍凉,钓的,是一种无奈和寄托。
《江雪》传达的不仅仅是孤独,更有傲岸,和对自我的坚守。人不可有傲气,但不能没有傲骨,傲岸似乎是中国传统文人的人格特征,在柳宗元身上表现尤为突出。《江雪》诗中,天地万籁无声一尘不染,正烘托诗人的孤高清傲。白雪皑皑,天地茫茫,一切都遁迹无声,但诗人偏偏反其道而行,偏要寒江独钓,是不是寄托了一种对命运的不屈和抗争?朝廷的冤屈,亲友的鄙夷,人世的遗忘,两年来的苦难和孤独,这些都不能毁灭诗人,诗人坚强地活着。寒江独钓,其中固然传达了诗人超然物外、遗忘世俗的情绪,更传达了诗人的严正、傲岸和坚韧,表现的是诗人峻洁的人格。也许此时诗人还做不到安静平和淡然笑对,但磨难却熔锻了诗人坚强的灵魂,诗人是孤寂的,诗人又是不屈的!
元和四年,柳宗元写过一首《笼鹰词》,以笼鹰自喻:“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残。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颇能反映他元和二年时的处境。柳宗元需要时间来舔吮内心的伤口,需要时间调适自己的情绪,而短短两年,显然远远不够。所幸柳宗元够坚强,羸弱的身躯一点一点被折磨,可终不低头,心头始终矗立着执着的信念:“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对信念的坚守,正体现了诗人的傲岸不屈!
清初徐增《而庵说唐诗》说:“当此途穷日短,可以归矣,而犹依泊于此,岂为一官所系耶?一官无味如钓寒江之鱼,终亦无所得而已,余岂效此翁者哉!”浅薄的徐增以为柳宗元留连宦海,颇有不屑,其实还是没有读懂柳宗元。穷厄之时,岂是你想抽身归去就能如愿?你能归于何处?终能归去,又何异于逃避?徐增没有读懂柳宗元对自我对信念的坚守,没有读懂诗人的峻洁与傲岸。
余秋雨写柳宗元,“飘然孑立,青衫灰黯,神色孤伤”,可说是形神兼备,写出了诗人的孤独、傲岸和彷徨。所幸诗人在永州也并非总是孤苦,有时也能暂抛怀抱,和二三知友登山涉水,寄消沉于游逸, 寓坚强于山水。作于元和初的《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湘口馆潇湘二水所会》,都反映了诗人的这种生活状况。元和三年后,柳宗元渐渐走出阴影,心态日趋平和,这类诗作就更多了,山水游记也日益可观,但孤傲仍是作品的底色之一。元和四年,柳宗元作《始得西山宴游记》,写西山之“怪特”,正是以为自喻。元和七年,柳宗元作《渔翁》一诗:“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表现出一种超脱之情,与《江雪》已是截然不同,但带给读者的震颤则远远不及《江雪》。
如果一个作家只选一篇代表作品,我以为对诗人柳宗元,应当选《江雪》。
公元807年冬天,永州的这一场雪是最文学的雪。千年之外,风雪之中,我们远远地注目着青衫飘然的柳宗元走出史册,走过唐朝,走进每一个读者的心灵,最终走向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