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磬
[4]嘲讽
六月的清晨,阳光总是在很不经意间透过木质的格子窗,洒落一地的温暖。我睁开眼,看着地上格子窗的阴影,慢慢移动,渐渐变小,我依旧还是没有起床的勇气。昨晚的那个梦,现在仍旧让我觉得心有余悸。我害怕梦里发生的一切,真的变成现实,那我该如何分散自己内心深处的挫败感?我不知道走出这间屋子我将面临什么?
我是否还能像从前一样,跟在父亲的身后或和他并排,一起走到学校?是否我还会像从前一样,受到班级同学的拥护和仰望?而我又该如何面对我的母亲,她依旧还是我的母亲,她忍受了多大的屈辱将我养大,而现在当一切都真相大白的时候,我们又该如何相处?……
太多的问题顷刻间都席卷而来,我的脑子快要承受不住,如此大的负荷,它快要挣脱我,自己逃离了,我感到我的头部快速地向外抽离,即将分崩离析。我疼痛难忍,在床上缩成一团。屋外枝丫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更让我觉得聒噪难忍了。
我忍住疼痛,慢慢起身,准备把我的拖鞋扔上枝头,端掉鸟窝,让他们再吵。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仁爱的女子。我下床穿好鞋子,低头在床下找那双我已经穿不下的拖鞋。我听见屋外父亲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心开始狂跳不已,我该怎么办?我的头越发的疼了,我伸手抓了一把我的头发,瘫坐在地上。
“翠娥,该起床上学了,爸在门口等你呢,快起来!”
我听见父亲在叫我,我悄悄的爬在床边,保持着刚才的坐姿,一动不动。我害怕的不敢发出任何一丝声响。我静静地听着。让我惊讶地是,父亲的声音居然和往日一模一样,平静的出奇。好像这个周末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好像他讲给我的故事不是他的故事一样,他竟没有一点怀旧和眷恋。这样的父亲,我是第一次认识。一个人的面孔有多少种,显现出来的有多少种,隐藏起来的又有多少种?我居然第一次看到父亲隐藏起来的面孔,那么让我陌生。
我考虑着,该如何应对我的父亲,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咣咣的敲门声一下让我惊醒。似乎容不得我考虑了。没有思考,我的头似乎就没有那么疼了。
“快点,该迟到了!”
他的声音这次有些急促失控。我感到有些愤怒藏在里面。突然我竟有些害怕他了。
“好!”
害怕中,我居然胡乱的答应了!我讨厌被逼迫着做任何决定,回答。而这一次我不得不说,就是这种令我讨厌的逼迫,缓解了我们父女的尴尬境地。至少它给了我一个台阶,让我可以继续假装一切都没有变。
我赶紧穿好校服,胡乱的绑起马尾,脸也没洗,提上书包,就往外走。走到门口的那一瞬间,我犹豫了一下。像往常一样过日子还是该如何?我在心底打鼓。可是除了选择和往常一样,我还有其他选择吗?我打开门,父亲站在屋外的右侧,定定地看着我,我没有抬头,我不敢和他对视。他拉着我说:“走,快走,一会迟到了!”
我任由他拉着,快走出大门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母亲,替我关上了房门,回了厨房。她依旧是个好母亲不是吗?尽管她对我时好时坏,但一个能够养大和容忍自己丈夫和其他女人生孩子的母亲,是需要多么大的承受力和尽乎到极限的忍耐力。我突然开始在心底佩服她。
父亲把我拉出门外就松手了。我和他依旧还是和往常一样,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只是这一路父亲没有给我讲古典名著。我背着书包,始终低着头,像是在寻找小路上别人丢失的钱币那般执着。跟随我十四年公主般的傲娇,在短短的两天里就消失殆尽了,我再也不敢抬头仰视一切了。
走到马航家门口,我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父亲好像感到了我的异常,也加快了脚步。
“还有二十分钟呢,不用走那么快。”父亲不紧不慢地说着。
“哦!”
我局促地哦了一声,心想,要不是周五我看到张大妈躲在墙角偷听,我才不会如此紧张呢。她的碎嘴全村人都知道,连我们班同学都知道马航有个什么样的母亲。
很快,我们便来到了学校。在学校门口,父亲驻足脚步,对我说:“不要想太多,和往常一样,好好念书!”说完拍着我的肩膀,快步流星地走近校园,走入自己的办公室。我在学校门口呆站了好几分钟,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传入我的耳朵,我抬起头,天依旧那么湛蓝,阳光依旧那么灿烂,树木依旧那么旺盛,鸟鸣依旧那么欢快,一切都依旧。只是我的心态不再依旧了。
“发什么呆,快走,一会班主任来了!”文静拉着我的胳膊,一路小跑。跑到教室门口,停了下来,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周五参加我生日宴的朋友。
我对文静说:“对不起啊,周五……”她说:“想什么呢,没事,咱们几个谁跟谁啊,你想太多了!”
听了文静的话,我的心舒缓了好多。我看着她,郑重地问她:“真的吗?”她向我重重的点头。
“走吧!进去吧!”
我跟着文静,和她一起走进了教室。同学们都在自顾自的背英语单词。谁也没有抬头看我,和往常一样。我感到我的压抑的情绪慢慢地在缓解。
我走到我的座位上,同桌李伟看到我来了,用他手里的书帮我扇了扇落在桌凳上的灰尘。我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我把书包塞进课桌,拿出自己的英语课本。盯着课本上的单词,却无心记忆。李伟看到我的样子,在本子上写了几句话,放在我和他课桌的中间,然后轻轻咳嗽了一下。我的眼睛落在他写的字上,不觉湿了眼。
我拽了拽衣袖,摸了一把眼睛。抬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坐在我左前方马航,回头看着我嘴里念着“j-o-k-e,joke,笑话……”眼神交汇的那一刹那,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想到昨晚梦里的一切,我慌乱的低下头。恶梦终究会找上我,我害怕极了,不禁打了个寒战。
同桌看到我的异常,用胳膊肘子撞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以为老师来了。嘴里开始胡乱的背着英语单词。
“哎,老师没来,你怎么了?”
我不明所以的抬起头,看着他,嘴里还带着没有念完的单词。
“怎么了,别念了。”
“马航……”我战战兢兢地说出马航的名字,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李伟抬头,看到马航依旧回头看着我们。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马航突然就变成了我的瘟神,让我惧怕到如此地步。
早读课结束了,马航大摇大摆,走到我的课桌旁,故意撞了一下我的桌子。我的书不小心滑落了好几本。我弯下身想要去捡,他也弯下身蹲在窄小的过道里,说着:“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的,joke。”他捡起书扔给我,而后在我耳边说:“这个故事太精彩了!”他慢慢直起身子,笑着离开了。我依旧坐在凳子上,弯着腰,手里拿着跌落的书本,不知所措。
甜甜走过来,扶起我。“地上还有宝啊?还不知道起来了!”
我尴尬的笑了一下。
坐在前排的陈俊,回过头问我:“你有心事啊,看你今天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没有说话,呆呆地坐着。他们见状都离开了。李伟也再没有和我说话。我很感谢他们谁都没有提及生日宴上的事情,还和往常一样对我。我没有受到他们的冷落和抱怨。我心里真的很欣慰。
早晨的四节课,我都无心听课。心里始终在琢磨,张大妈打底听见了多少,她又对马航说了什么?昨晚的梦真实的可怕,我始终没有想出来应对的办法。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英语课,老师点名到黑板上听写单词,我没有放在心上。拿出本子,准备着,心想英语老师从来没有叫我写单词,这次也一样。
“马翠娥、陈俊,你俩上来,给大家做个表率,让同学都看看你们是怎么写单词的。”
我吓了一跳,恍恍惚惚地站起来,不知该如何,这周末的作业我一个都没写,单词更是一个都不知道。
同桌李伟好像看出我的窘迫,从桌底下递给我一张绿色的便签,上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英语单词。他拽了一下我的衣袖,示意我该离开座位了。
我手里攥着他给的纸条,走上前去,站在黑板的右侧,陈俊上来站在左侧,老师刚好站在陈俊的身边。
“下边开始听写,其他同学合上书,在本子上写,写完同桌互换,相互改错。”
教室里异常安静,只听见同学们翻本子的声音。
“精彩的;极好的。”魏老师嘴里念着汉语,重复了三次。
我在黑板上写下了“wonderful ,”我庆幸自己还记得。陈俊向我撇了一眼,看我写完了,好像也放下了心。
“无聊的;厌烦的。”魏老师嘴里依旧念了三次。而这次我死活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个单词。我的心里开始焦躁不安起来,左手里攥着的那张纸条,让我忍不住畏畏缩缩想去低头看。我低下头,眼睛很快就检索到这个单词,我看了一眼,赶紧合上手,迅速地在黑板上写下“bored。”做贼心虚的我忍不住,向四面八方察看了一番,害怕有人发现我刚才的举动,而同学们都低着头,在本子上认真的写着。老师也走到教室的最里面。
老师继续听写着,十几个单词里,我有一半是自己写的,一半是抄的。我既心虚又胆怯。听写到第十一个单词的时候,我还是不会,我又一次低下头,展开自己紧握的左手,检索着上边的每个词语。人一旦对某些东西有所依赖,就会不自觉的不管对不对都想要去做。就像现在抄袭的我,居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老师,马翠娥作弊!”
我听见了马航的声音。教室里顿时开始沸腾,我紧张到不能自持,手里的那张已经被我捏成一团的便签,顺手滑落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等着老师的批评。我面对黑板,但依然能想象到此刻大家正在像看国宝一样的看着我。连站在我左侧的陈俊也看着我,他停留在黑板上的粉笔似乎也经不住这么爆炸性的新闻而折成两半,一半仍在手里,一半滚落在地。他弯下身子,捡起了粉笔,把它扔进粉笔盒。
老师走过来,站在我的身边。
“怎么回事?”
“老师,她没有作弊,我和她离得这么近,我都没看到。再说她拿什么作弊?”陈俊在一旁向老师解释道。
“老师,你看她的手,她的手里有东西。”马航依旧对我不依不饶。
“手伸过来,我看看。”老师半信半疑。
我抬起头,看到陈俊对我点头。好像再对我说放心。
我转过身,伸出手。老师低下头,看了几眼,而后抬起头看到我紧张的表情。我瞬间感觉我好像被老师看穿了。
“什么都没有啊,马航,你瞎说什么。”
“明明就有,我都看到了,是个绿色纸条,我都看见三次了。”
老师回头,看了我一眼,而后郑重呵斥马航:“哪有什么纸条,你不好好写单词,瞎闹什么,把你写的单词拿上来。”
马航不服输地拿起本子,走上讲台。把本子递给老师。眼睛一直在我身上,在地上搜寻那张便签。而我也低着头,再找那个我无意中掉了的做贼证据,却始终没有发现那团带着我手心汗水的绿色便签。
“写的这是什么,下去给我在写十遍,下课后拿过来我检查。”
马航,拿着作业本,瞪了我一眼,回到自己的座位。
“你们两个也下去吧,回去之后好好看看。”老师说完,转身面向黑板,看着我和陈俊写的单词。
回到座位上,李伟安慰我说:“没事!”我低着头,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我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出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一次被挂在黑板上,第一次作弊还被揭穿,我感到自己此刻真的太丑陋了。我的形象完全被颠覆了,我坐在座位上,我感到坐在我后排的同学,都在窃窃私语,对我指指点点,坐在我前排的同学,时不时回头看我,好像再说作弊了还不敢承认,太可耻了。
时间总在煎熬中停着不走。这节课,我感到好像一天那么难熬。我再也不是那个上课专心听讲的好学生了。我的思绪总停在马航和陈俊身上。
下课铃响了,老师走出教室。同学们开始沸腾了。
马航扯着嗓子喊着:“抄都抄了,还不敢承认,害老子写十遍单词。”
和他要好的男同学马桥和马强,随声附和着:“就是,就是,敢做不敢当。”
我感到自己真的无地自容,同学们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好想逃离这里。
陈俊看不下去了,高声说着:“没有证据,不要乱说,放学了,赶紧都回家吃饭吧!李伟,马翠娥,咱们三一起走。”
李伟站起来说:“走,回家!”我跟着他站了起来。
我看到马航拉着马桥和马强,不知道低头再说什么,突然三个人一同笑出声来。那笑声既魔幻又让我害怕。
我低下头,先李伟他们跑出教室。我感到自己再也无法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
我飞快的跑到学校门口,朝回家的方向走,李伟、陈俊、甜甜、文静他们四个在后面追着我,我越走越快。此刻我只想一个人。他们后来也就作罢,没有在追我。
我边走边哭,想着他们对我的讽刺挖苦,我真想揍他们一顿。
从学校到家的距离越来越近,我又不知道该不该回家。我顺手捋了一根狗尾草,我把它放在手心,发现它既能弯曲又能伸直,我不禁想我要是能像它一样,就不会过的这么累了。
“哎哟,翠娥回来啦!”我看到张大妈,穿着一套花裙子,拄着拐杖,站在她家门前的柳树下,大夏天的还包着头巾,戴着口罩,样子可笑极了。
我不紧不慢地走着,没有答她的话,或者说我根本不想和她说话。我继续低头走着,没有再抬头看她一眼。
“你牛什么牛,我妈问你呢!”我又听到马航可恶的声音。他小跑过来,推了我一把,我差点摔倒在地。我忍着,仍旧没有说话,也没有还手。他跑过来挡在我的面前。
“野种,你跑什么,害老子写单词。”
我抬起手,扇了他一巴掌。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我的手就落在他那副可憎的嘴脸上。
马航呆了几秒钟,向我怒吼着:“打我,我让你打我!”说着便开始对我拳打脚踢。我被他打倒在地,我再也没有还手。我躺在地上,缩成团,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他说的一个词。野种,我是吗?是吗?
“敢打我儿子,不打死你个野种,我老张白活了!儿子给我打!”
张大妈站在那里,叫嚣着,指挥着自己的儿子打我一个弱不经风的姑娘。
“住手!”
我听到父亲的声音那么紧张愤怒,他一把拉住马航正要落在我身上的脚,把他摔个咧趄。
张大妈扔掉手里的拐杖,向前走了两步,又被自己随手扔的拐杖绊倒了,她趴在了地上。她的头巾也被风吹落了,只有口罩还固执的留在一只耳朵上。她苦苦哀求着我的父亲,好像忘记了被风吹走的头巾、遮盖丑像的口罩,以及她刚才还充当的帮凶角色。她想要站起来,却挣扎了好几次都没有站起来,她趴在地上,口里含着地上的尘土,恳求着我的父亲。她的样子比我自己还让我觉得可悲。
“孩儿他叔,航儿不懂事,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回家我一定好好收拾他。”
我听到张大妈360度的情感大转变,我惊呆了。打底是怎么样的人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父亲回头扶起趴在地上的我,问我:“疼吗?”我看到他眼神里依旧充满了对我深深的爱和来迟一步的愧疚。我摇了摇头。
父亲又转身,扶起摔倒在地的张大妈,把拐杖递给她。他看到张大妈的脸诧异极了。
“你的脸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谁打了你吗?哎,不对,像是被什么撞伤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父亲耐心的询问着,他没有揪住我和马航之间的事,而是关切的问张大妈,毕竟这么多年邻居,还有情面在。
我看到张大妈伸手想要拉头上的头巾,却一手抓了个空,她又试图想把留在右耳上的口罩拉好,却一失手,口罩落在了地上。她捂着自己的脸,所有的尴尬都僵持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好像被滑了好几道,额头上一大块青紫,脸上的划痕在我的角度看上去,活像一个“王”字。这样的她显得更加丑陋了。
“我不小心摔倒了,没事!”张大妈不好意思的向我的父亲解释道。
“在哪摔的,我去看看,哪里有问题,帮你们修修,我兄弟不在,你们母子日子也难过!”父亲关切的问着。
“我,我……我是被我们家那头母猪给拱了!真不是个好东西,过年就把它宰掉!”张大妈气急败坏地说着,时不时剁着手里的拐杖。
“哈哈,这猪是留不得了,我得给我兄弟说!我看你这腿也不灵便了,这猪够厉害,留不得,留不得!”
我听见父亲大笑,我差点噗嗤笑出来,太可笑了,而且搞笑至极。只有我知道张大妈到底经历了什么。我真心感谢我们家门口被父亲截掉又长出来的梧桐树根。让多事的人受到惩罚。
父亲对着马航说:“以后,再不许欺负翠娥。你是她哥哥,得照顾他,你还打她,真是太差劲了,应该受到惩罚,回家去给我写检讨,明天一早交到我办公室。”
我看到马航的脸变得铁青。他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了。因为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害怕我的父亲。
“去,扶着你母亲,回家去!”
父亲说完,就拉着我一起回家了。
进门后,我还是和往常一样,闻到了饭香的味道。父亲拉着我坐在饭桌上,母亲看到我灰头土脸的样子,抱怨到:“怎么搞成这副模样,被人欺负了,还手了吗?衣服弄这么脏,得费多少洗衣粉才能洗干净!”
我站起身,头也没回地走进自己房间。随身带起一片尘土飞扬。我听见母亲依旧在哪里说着:“怎么这么没教养,土都飞到饭里了,你老爹还吃不吃了,真是的,这孩子,管不了……”
我听见碗筷落地破碎的声音。之后便是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声。
我躲在屋子里,任孤独和挫败侵袭一身,而后又陷入沉沉的梦里。梦里马航又来找我算账了,而这一次我没有再忍耐。梦里的场景既血腥又害怕,我又被惊醒了。
我是意磬,一个对小说情有独钟的女文青。首部连载小说,旨在诉说社会最底层的苦难,揭露人性善恶美丑,颂扬爱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