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高速上车并不多,小庄娴熟地操控着他的爱车,人车高度默契,完美配合,就象一位经验丰富的骑手驾驭着自己的宝马在草原上驰骋……零时刚过,车子已接近省城了,他在省城北边下了高速,毫不犹豫驶入一条乡村公路,路上没有行人和车辆,车灯把路面照得雪白,两旁的树木一排排地向后倒去,手机导航上的绿箭头坚定地指向一个小村庄-------解庄。
车很快来到庄头,小庄熟练地从村庄后边的小路驶过,径直向西开去。在村庄的西边,大约二三百米的地方,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所院落,如一位沧桑的老人躺在苍凉的大地上,在月光微暗的夜里显得格外阴森可怖。院子很大,门前散立着几株大柳树,夜风吹起树枝,就像几个疯子在痴狂地甩着头发……但这一切小庄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他在心里感知到的,只有满满的温馨和亲切!
墙,是那种上土下砖的老墙,在别处已基本见不到了,门口有一座大石碾盘。小庄眼前一亮,阳光明媚,几个孩子在碾盘上跳上跳下,欢快地戏耍着,院子里走出一位慈祥的中年妇女,赶忙招呼着孩子们:快下来,别摔着了,都家来吃饭了……看到小庄,老人家眼里流出慈爱的光,微笑着向他招手,他想上前抱住老人,偎依在她身旁,可双腿却无法挪动一步,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碾盘,石头的冰凉传遍全身,让他打了个寒战,慈母和孩子们瞬间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眼泪流满了面颊……
黑夜里小庄孤零零地站在石碾旁,用衣袖使劲擦干眼泪,走到院门前,干裂的木门上嵌着几个生着重锈的铁钉和两只铁门环,小庄犹豫片刻,抬手拍响了门环……
拍了很久,里面终于响起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
“谁呀?这么晚了?啊!”
小庄不搭话,仍执着地拍着门。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声音又传了过了:
“谁啊?这么晚了。干什么呀?我给你们说,这里就我一个老头子和一个荒院子,不怕偷也不怕抢,哼!”伴随而来的,还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听着里边的老者来到门前,小庄又继续敲了几下门。
“谁?你不说,我是不会开门的!”两人就这样隔着门僵持着。
小庄叹了口气,低声说到:“我来看干娘。”
听到这话,门里面沉寂了,好大一会,里面的人哆嗦着拉开了门闩,门开了半开,一束强烈的手电光从里面射出,照得小庄睁不开眼,小庄一动不动,微低着头,垂下眼帘,面无表情,任凭里面的人拿手电筒照着……
里面的老者对着小庄照了许久,突然咬着牙恨恨地说了一句:“啊?!老七!”说完,收回手电筒,就想急着把门关上,在门就将关上的那一瞬间,小庄抬手就胳膊插进两扇门之间的缝隙里,老者在里面使劲倚着门,把小庄的胳膊挤的生疼,但门已经关不上了……
“你走!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里面的老人喘着粗气使劲倚着门。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无奈,只好不再坚持,小庄顺势推开门,跨了进去……
“崔叔,您老人家可好?”
“哼!好什么好?!”
“干娘的牌位在哪里?”
“你还知道有个干娘!你个不孝东西!”老人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牛,对着小庄又一顿臭骂。
小庄不吭声,自顾自地往里走,脚下是一条小径,皎洁的月光下碎石子清晰可见,两侧稀稀落落地种着一些树和乔木,小径的尽头是一排低矮的起脊的老房子,青砖墙,木棱窗,黑色的老式木板门,下面带者门槛。
堂屋门是开着的,里面亮着一盏电灯,发着昏暗的黄光,正对房门是一张八仙桌,桌子两边是两把圈椅,八仙桌后边是一张靠墙的略高于桌面的长条几,这是北方农村以前的经典摆设。由于使用久了,这些家具已看不出什么颜色,在灯光下泛着黑乎乎的光。
桌上摆放着几样小供,就在条几上方的墙上,端挂着一张大尺寸的带木框的黑白照片,是一位老年妇人,面容清瘦而慈祥,两眼微凹,目光和蔼,不喜不怒……小庄在桌前的空地上站定,看着墙上的遗像,神情戚悲,他紧吸了几下鼻孔,嘴唇开始哆嗦,突然嘴角使劲向下咧开,悲痛像冲开闸的洪水一样施虐了出来:“娘!儿不孝!呵呵呵!儿大不孝啊!”然后扑通一下跪在了那里。那声音,像受伤的孤狼在黑夜的山脊上长啸,又似远征的将军在绝境中的悲歌……
旁边的老者此时也抹起了眼泪,从旁边小橱的抽屉里拿出三支香,边点香边念叨着:“师傅呀,你看看吧,您睁开眼看看,这是谁来了?!”;“这个不孝的东西!这就是您的好儿子!师傅呀,这就是您临闭眼一直念叨的好儿子,他来了!”
小庄边哭边不停地磕着头,额头将砖地磕得砰砰响,边磕边用手锤着地,泪水点点落下,最后在地上连成一片,哭着哭着他又想起了自己多年的遭遇,更加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娘!儿子没出息,给你丢人啦……娘!您的儿子让人家欺负成这个样!娘啊!……”他就这样机械地磕着头,哭声如大海的波涛时起时伏,悲痛让他喘不过起来,有种要窒息的感觉。一旁的老者有些担心,赶紧上前推搡他:“行啦,你想把自己磕死啊?不知好歹的东西!”
小庄被推倒,他爬起来,抱着桌子腿继续哭泣着……
不知过了多久,慢慢地,他的哭泣渐渐弱了下来,最终背倚着桌子睡着了,老人走了出来,轻轻摇醒他,让他去屋里床上去睡,小庄睁开眼,眼帘上还闪着泪花,他看看老者,摇了摇头说:“不,我就在这里睡,我要为干娘守灵。”老人叹了口气,步履蹒跚地回到内屋,抱出了一床被子堆在了小庄身上……
有人说,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是中国最纯真的一个时代,那时候,人和人之间是不设防的,人们大多坦诚以待,没有现在的勾心斗角,互相算计,更没有当下如污水般横流的物欲,生逢那个时代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林小庄就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他的父亲一直在县里的宣传部工作,在小庄七、八岁的时候,父亲被抽调到省里集中为大众日报等省报写宣传报道。有一年暑假,母亲带者他去省城去看望父亲,其时父亲正准备采访一位武术世家的传承人,便带者小庄一起去了,女武术家收养了几个孤儿做徒弟,平时照料孩子们的生活起居,供他们上学念书,学习之余就教他们练功习武,日子虽然清苦,倒也其乐融融,后来干脆把他们都认作义子义女……
那个时候女武术家已年届五十了,当老人家看到浓眉大眼的小庄时,便喜欢得不得了,采访结束,就向小庄的父亲提出要收孩子做徒弟,那个年代人们之间都很单纯,没有什么顾虑,老实本分的林父爽快地答应了,老人家高兴地上前将小庄搂在怀里……
打那以后,小庄每逢寒暑假就会来省城干娘这儿住上几天,带些土特产去看望老人家。干娘教他一些蹲马步、拿大鼎等基本功,当时小庄前面已经有六个哥哥姐姐了,干娘和哥哥姐姐们就喊他小七,上初中后,小七对腿法十分痴迷,干娘就教他练站桩和踢桩,小庄的左腿一直比右腿要略粗一些,就是当年习武一条腿支撑站立一条腿踢桩形成的。老人家一生未嫁,终生行善,先后共认了十一个义子义女,把这些孩子们当成自己的亲孩子对待……这是小庄少年时极隐秘的一段历史,也是他无比美好的一场记忆……
觉,昏昏沉沉,梦,光怪陆离……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庄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了,老崔正驮着背进来,老人双手打拱恭敬地向墙上的相片作了几下揖,回身对小庄说:“起来吧,也是五十的人了吧?不是小年纪了,小心着凉。”一会儿又小心地端着一碗面走进来,他把面和筷子放在靠西墙的小矮桌上,朝小庄说:“快趁热吃吧,吃完到床上睡一会儿。唉,这孩子!”小庄使劲撑起身体,拍拍身上的土,拎了个小板凳坐下来,看到还是以前用过的粗瓷碗,眼泪不禁又扑扑地落了下来,他拿起筷子,大口地吃着面,将眼泪和面汤一块咽了下去……
吃完饭,小庄走到院子里,今天天很好,暖暖的太阳照得人很舒服,他扭着屁股使劲伸了个懒腰,才觉出浑身酸疼,才想起自己已不是小年纪的人了,在泥地上睡了一夜,不疼才怪!晒了会儿太阳,小庄觉得阵阵倦意袭来,两张眼皮似有千斤重,他回屋抱起地上的被子,拍拍土,面向干娘遗像深举了个躬,然后走进院子西侧的一间房子-------那是他小时候常住的屋,看到一张床已经收拾好,铺上了干净的床单,他把被子扔到床上,一头扎到被子上,鞋也没脱,就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觉他睡得很着,逢觉必梦的他甚至连梦也没做,老崔也没有惊扰他,任他睡。醒来的时候已是日靠西山,他走出房门,找了个脸盆,放在院子里大水缸旁边的石凳上,又用没把的破舀子舀了两瓢水,叉腿弯腰把脸洗了。身后边的草棚里老崔已在忙着做晚饭了,天已经转暖了,老崔仍担披着一个破棉袄,袄黑乎乎的早已看不出是什么色,袖口等一些地方都露出了棉花……老崔是外地人,以前是讨饭的,早年流落到解庄,饥饿难忍偷了地里的地瓜,被庄上人打了个半死,干娘听说后赶紧把他救了下来,给他疗伤,从那后他就把这里当成了家,帮着干娘料理家务,也跟着庄里的人喊师傅,像一个老奴一样尽心侍候着老恩人……
小庄回过神来,走上前提起老崔的棉袖看了看,叹了口气,对他说:“叔,别做我的饭了,我进城一趟。”
“这时候去干么去?”
“我找个银行给您取点钱,顺便在城里吃点吧。”
“嗨,我这把年纪要钱干什么?”
“赶集的时候买个暖和点的棉袄吧”
……
到了市里,小庄找银行取了两千块钱,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沿着马路一边慢慢地开着车,一边寻索着吃饭的地方,看到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便停下车走了进去。这是一个二层小楼,进门是大厅,有吧台和几张零餐桌,楼上隐约听着有人在喝酒,吧台里站着一个小妇人,有些矮胖,白净脸,一个辫的长发,长得不算让人讨厌,看样子是老板娘。吧台旁边小板凳上坐着一个年龄大点的,围着围裙,应该是端盘子的。小庄点了两个素菜,要了一盘水饺,边看着手机边慢慢吃着。
没吃几口,就听着上边叮叮当当咋咋呼呼,一拉串从楼梯上走下六七个人来,年龄都在二十多到三十多吧,边走边骂骂咧咧:
“怎么回事啊?菜里怎么会有苍蝇!啊?!”
“哎呀,怎么会有苍蝇呢?几位是不是看错了?”老板娘和服务员赶紧迎上前去,对着醉醺醺的几个人陪着笑脸。
“看什么错?我们几个又不瞎!”领头的把眼瞪得剔圆。
“唉,那行吧,那个菜就不和大伙算钱了。”
“那个菜?我告诉你,你这是违法!今天把单全免了都算便宜你!把你告到食药局,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完,几个就想往外走。
“不行,你们不能走。”女老板赶紧上前拦住。
“去你的!”领头的伸手猛地一推,女人跌跌撞撞歪倒在小庄吃饭的桌子上,菜和餐具洒了一地,也洒在了小庄的身上,几个人看了看小庄和地上的女人,扭头就想走……
“站住!”小庄站起来拖长了重音低声喝到。
“喔,有手长的?”领头的回身说到。
“太平盛世,你们竟敢这样欺负一个女人,还有王法没有!”
“怎么?不服气?哎哟,衣服脏了,难道还想让哥几个给你舔干净?哈哈哈!”
几个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好!哥几个豪气。”
“青狼。”等几个痞子笑完,小庄缓缓地说出了两个字听到这个两个字,几个混混不禁都有些哆嗦,都惊恐地
扭头看向门口和窗外,又不安地互相看着。
“你,你说什么?”领头的脸色大变,声音有些发颤。
“我在说青狼。”小庄微笑着说。
“什么青狼?”
“奥,就是前两年常在这地面上走动的李坚,外号叫青狼,怎么?哥几个也认识他?”
屋子里一下子寂静下来,几个痞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刚能冲破房顶的嚣张瞬间被削平了。
好大一会儿,领头的走到小庄跟前。
“你是谁,和他什么关系?”
“哦,我听说过,随便说说。”
“哼!青狼也是你能说的!说出来吓死你,那是俺家师傅!”
“哦?那我再问问你,你们可是老西院门内子弟?”
“哼!你管得着?!”一听到老宅,领头的不免心慌的利害,但仍犟着脖子说。
“还是说来听听吧。”小庄微笑着轻轻地说。
“哼!当然是!”
“哦,原来是昌字辈的人。”小庄的眼神如尖刀一样直插对方心脏!
听到这话,领头的张开的嘴半天没合上,感觉大事不妙了,赶紧后退一步,双手打拱,恭敬地说:“高人,请问您是……”
小庄缓缓地转过身去,然后淡淡你说了一句:“跪下吧。”
身后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高人,男儿膝下有黄金,师傅教诲我们不跪莫名之事,有什么话还请高人明示。”
“你还知道有个师傅?你现在跪比你师傅来了后再跪要好。”小庄坐下来幽幽地说到。
小混子感觉祸事惹大了,赶紧陪着笑脸说:“那好,您老先歇息着,俺们这就去请师傅。”说完,转身就想溜。
“站住!你要是敢迈出这个门半步,一个时辰后就是你的死期!”小庄厉声喝道,小混子不敢动了,知道今天摊上大事了,遇上硬茬了,但毕竟是在道上混的人,脑子还算灵光,愣了一会儿,朝一个手下丢了个眼色,低声说:“赶紧去请师傅!”,接着有对另一个小个子说:“快,把账结了。”然后又嘿嘿笑着走到小庄身边,低声下气地说:“高人,刚才不小心冒犯了您,您看……您把衣服脱下来,我给您擦干净。”
小庄闭上眼睛,不紧不慢地掏出烟,小混混赶紧拿出火机,向前一步要给小庄点烟,小庄理也不理,自顾自地摸出打火机点着了烟,小混混尴尬地笑着,摇灭火机谦卑地退到一旁……
大约十几分钟,门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到底是谁呀?”屋里的人听见,都赶紧抢着去开门掀帘子,进得门来,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五短身材,留着小胡子,脸上棱角分明,肤色黝黑,穿一件翻毛领的皮夹克,留着分头,两鬓已有些斑白,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一众人恭敬地喊着师傅,闪开道,小庄也站起来。小胡子走到他跟前,小庄微微弯下腰,双手抱拳举过头顶,恭敬地喊了一声:“六哥!”,来人缓缓拨开小庄的手,把眼凑近小庄的脸,两个鼻子几乎碰到一起,端详片刻,然后往后一闪,瞪大眼故作夸张地说:“呀呀呀!老七!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是小弟,六哥近来可好?小弟给您请安了。”小庄脸上挂着假笑和挤出来的恭敬。
老六围着他转了一圈,问:“兄弟多年不见,现在在哪里发财呀?”
“嗨,小弟愚顽,在税务局混口饭吃。”
“呀!利害呀!衙门里的人。”
“嘿嘿,六哥说笑了。”小庄依旧拱着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眼前人。
“上这圪塔来也不说一声啊?怎么?怕老哥我管不起你一顿饭呐?”
“哪里,我昨天刚来,去了老宅,还没来得及给您通气儿。”
“呀呀呀!你还去了老宅?”老六阴阳怪气故作惊讶地说。
“嗯,我去给干娘上柱香,顺便看看老崔。”
“呀呀,你还记得有个干娘?真是个大孝子呀!”老六继续阴阳怪气,故意瞪大了眼睛。
“孝子我不敢当,不过,我看老崔还穿着那件破棉袄,心里不是滋味,就想进城来给他取些钱,老人家苦啊,近的不管,我这离得远的总不能也不管吧?”小庄用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老六。
“巧得很啊,就在这遇到了你的这些个好儿子们。”小庄收起假笑,提高了嗓门,将阴冷的目光甩向那群小混混。
“奥,对了,都快见过你们的师叔,这是恁七叔。”老六把手向前一挥,小混混们纷纷上前打拱弯腰,齐刷刷地喊了一声“七叔!”
“怎么?狗崽子们惹你生气了?”
“让他们自己说吧。”
“怎么回事?!”老六回过头来厉声喝道。
“师傅,徒弟该死,是我不小心冲撞了叔长。”小痞子扑通跪在了地上。
“那还不给你老叔赔罪?!”
“师叔!弟子有眼无珠,以下犯上,罪该万死,求老叔原谅!”
“冒犯尊长,我可以不计较,我这件破衣服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什物。”小庄弹了弹衣服,突然脸一沉,眉宇间露出让人胆寒的眼神厉声说到:“可是,打了女人!又该怎么办呢?六哥,你看是经国法呢?还是动家法呢?”
此刻,两个女人在角落抱在一起,早已瑟瑟发抖,惊恐地看着一众人。
“什么?你敢打女人?!”老六咬牙切齿地问。
“是徒弟不小心,失手……”小混子还没说完,老六上前对着他就是一巴掌,打完,回头拿眼瞄向小庄。
小庄默不作声,一动不动,依旧冷冷地看着窗外。老六恼恨地对混混们说:“混账!掌嘴!都给我跪下!掌嘴!”痞子们纷纷跪在地上,接着如同节日的鞭炮声一样,响起了一片耳光声。
“好了。”鞭炮声响了一会,小庄转身对他们说,然后走过去,面带微笑,轻轻地扶起领头的那个,然后柔声细语地对他说:“家规上怎么掌脸,看来你师傅没教你啊,来,叔教你。”说完,突然嘴角向下咧开,眼露凶光,脸比夜叉还吓人,分开两腿,左手抓住小痞子的后衣领,右手深深向左下方插去,然后叉开五指,反转掌心,扭动腰身,猛地将胳膊向斜上方抡开。
一记重响过后,小混混滚到了一边,鼻里嘴里都冒出了血,他连滚带爬到老六脚下,双手拽住他师傅的裤脚,连声哭喊着“师傅!师傅!师傅……”,血水伴着鼻涕染红了地面……
“活该!不争气的东西,都给老子滚!”老六怒吼着,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抬起地上的人,急急地退了出去。
老六回过身来,甩着手在小庄身边来回踱着,一边踱着一边阴着个脸看着他的七弟。“打得好!出气了?!”接着提高嗓门:“给你的野女人争脸了?!”
“师哥说什么呢,这地方我第一次来。”然后又岔开话题:“哥你吃饭了没?没有是话兄弟请你喝一杯。”
“好啊,拣不如撞!今个咱哥俩就在这儿整一杯,叙叙旧。”老六说完慢慢走到沙发前坐下,将右腿小腿躭在左腿大腿上,拉着个脸能吓死驴。
“麻烦你来盘炸花生米,香菜炒豆腐皮,再上个肉菜,拿瓶好酒。”小庄回头对老板娘说,说完拎了个马扎隔着茶几在老六对面坐下。
“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没用的哥哥喜欢吃什么。”
“那是那是,应该的。”小庄咧嘴冷冷地笑了笑。老板娘过来哆嗦着手给两人倒满酒。没等上菜,老六端起酒杯一口喝下了大半杯,然后将酒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又扬了扬下巴示意小庄,小庄端起杯仰头把酒全喝了,轻轻把杯子放下。
“好!爽快,不亏是我的好弟弟!”
“哥过奖了。”小庄边倒酒边说。
“有二十多年没来过了吧?”老六直盯着小庄,小庄低头不语,知道山雨将至。
“干娘升仙那会儿,四姐没给你捎到信儿?”
“捎到了。”小庄低声回答。
“那怎么?……嗯?……”老六拉长了声音,也加重了语气,小庄低头不吭声。
“说话呀!”老六又仰口喝了一杯酒,突然扯高了嗓门:“我老六当年跪着抬棺材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吃屎呢?!”说完又一次把酒杯重重地放下。
“您刚才说了,我是衙门里的人,我有我的不方便。”隔了一会小庄叹口气说到。
“啊狗屁!”老六猛拍了下桌子,伸过通红的脸对着小庄骂到。
“骂的好!”
“骂你是轻的,你明知道干娘升仙你不来,就凭这干娘就没你这个儿子,我要开你的堂会!替干娘清理门户!”
听到这里,小庄缓缓放下筷子,露出他那一贯的阴冷的让人胆寒的目光,沉沉缓缓地说:“干娘没了,有大姐在!开堂会还轮不到你!”接着厉声说:“你还有脸说清理门户!你收了这帮流氓无赖做徒弟,欺男霸女,败坏门风,干娘要是活着饶不了你!”说完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两个男人像两头发疯的狮子,脸对脸,拿通红的眼互相瞪着,火山一触即发,对峙了一会,两人把脸各扭向一边……
谁都没想到,两个当年情同手足的兄弟,时隔二三十年,会以这种方式见面,都感到悲从心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又什么滋味都有……老六仰天长叹了口气,两眼盯着天花板,嘴里喃喃地喊着干娘,一会儿,两行老泪从眼角缓缓流淌了下来,小庄两手撑在大腿上,低着头,也呜咽着喊着干娘……两个老男人就这样隔着茶几一高一低地哭着。最后,老六起身擦了擦眼泪,缓缓走到门口站住,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看了看小庄,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叹了口气,径直走了出去……
回到老宅已经很晚了,大门没关,是老崔特意给他留的。小庄走到老崔屋门前,看到里面有灯光,喊了句:“叔,睡了么?”,里边应了句没有,他推开门,看到老崔正低头一针针地缝着袜子,他把钱放在桌上,然后一把欻过袜子,老崔卑微地讪笑着,想伸手要回袜子,小庄拿着袜子转身走了出去。
来到堂屋,他给干娘上了香,跪下磕了三个头,磕完后并没站起来,看着干娘的遗像,小七伤感地说:“干娘啊!您看看您这不争气的儿子,到现在混得灰头土脸,一无是处,娘啊!我该怎么办呢?何去何从,您给我指条明路吧。”说完,叹了口气,起身慢慢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
也许是白天睡得太多了,小庄躺在床上,一直是半睡半醒的感觉,后来那点酒精起了作用,他开始做梦,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据分析说,人的梦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是彩色的,而小庄今天的梦是五彩斑斓的,他忽而在似曾相识的田野里徜徉,忽而在清澈见底的小溪旁戏耍,身边有大片绿油油的庄稼,还有同样绿葱葱的结着各种奇怪果子的大树……忽然他看到小溪对岸的半空中,有一个人在看着他,白色的雾霭弥漫开来,让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但只看身形,他就知道是干娘……
他张开嘴想喊娘,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想走向前却怎么也挪不开脚步,正着急着,一个声音响起,那是慈母呼唤爱儿的声音:“儿子啊,我知道你心劲强,可是,命里没有莫强求,条条大路通长安,你命里官薄,可是财旺!我知道你老早就喜欢老茶壶,你有几把壶是稀罕的老物件,去找你三姐吧,她能帮你卖个好价钱,听娘的话,有了钱,孝敬好爹娘,照顾好孩子媳妇,一家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说完,干娘的身影渐渐模糊,最后消融在白色的雾气中,小庄使出浑身的力气抬起腿,向干娘追去,却一脚踏空摔倒在地上……
这一摔一下子把他从梦里摔了出来,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淌满了泪和汗,然而干娘的声音犹在耳旁,他摸过手机,已是凌晨四点半,内心充满了惊惧,原来这个世界真的可以……他收藏紫砂壶的事可是从来没给干娘说过!而且干娘竟还能确切地指出哪几把壶,真的是太玄幻了!太不可思议了!他一直坐在床上愣神,回想着梦的场景,咋摩着老人的话……干娘说得对,现在这个世道,什么官什么运,都是浮云,妈的有钱比什么都强!有钱就是大爷!这就是冥冥之中干娘对他的点拨……
事不迟疑,立即动身走!小庄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对着老崔的房间喊道:“叔,叔,我有事先走了。”
“嗨,怎么这时候就走?”
“嗯,家里有点事。”
“那你可慢着点,唉!这来来回回赶的!”
“好的,您老歇着吧,我抽空再来看您。”……
小庄马不停蹄地一路往家赶,思绪一直有些乱,夜里的梦和梦里干娘的话一直在脑子里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的心里曾燃起过无数次希望的火花,然后又无数次地熄灭,一次次希望的无情破灭对他来说几乎是常态,如同家常便饭,但这一次不同,虽然是梦,他却感觉特别真实,内心充满了信心和力量,他的爱车也如同一匹老马懂得主人的心思一样,在高速路上驰骋得又疾又稳……
回到小区,已是清晨,迎面碰上媳妇上班出门,小庄歉疚地笑了笑,心里觉得有些亏欠她。
“还知道回来啊?”老婆翻了翻白眼。
“嘿嘿,有点事,有点事。”接着又说:“我一会还得走,真的有点事。”
“谁管得了你啊。”媳妇停也不停地往外走,
“嘿嘿,嘿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