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在窗上结了冰迷宫。我呵出一口气,白雾在玻璃上拓开一小块窥视孔。院里的晾衣绳沉甸甸的——每根绳都挂着一串冰棱,像天空垂下的透明琴键。
祖母在里屋绕毛线。线团咕噜咕噜转,把她皱纹里的岁月也绕了进去。
“阿婆,冰棱在唱歌。”我贴着玻璃说。
“是风在唱。”祖母头也不抬,“风老了,嗓子哑了。”
我不信。蹑脚溜到院中,踮起脚尖够最低的那根冰棱。指尖触到的刹那,冰凉刺进指甲缝,一种清澈的疼痛。
“别啃冰棱,肚里会长冰树。”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飘来。可我已经掰下一根,含在嘴里。冰棱在舌面上融化,淌出一条微甜的溪流。哪有什么冰树,分明是冬天在体内开了一朵花。
祖母招手叫我进屋,递来一杯热茶。茶杯烫手,白气蒸腾,模糊了镜片。“冰棱是冬天的果实。”她神秘地低语,“吃多了,梦里会下雪。”
那天夜里,我真的梦见雪。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地底涌出——蒲公英般的雪朵,打着旋儿向上飞升,触到天花板便凝成冰珠,嗒一声落回地毯。
清晨醒来,枕边真有一颗冰珠。透明,圆润,中心裹着一丝棉絮。祖母眨眨眼:“梦漏了。”
此后我收集梦漏的冰珠,藏在铁盒里。它们总在午后消失,只留一滩水渍,像谁的泪痕。
某日祖母教我绕线团。毛线穿过手指,绕成柔软的球。“线团是捉梦网。”她说,“每个结都扣住一个梦。”
我学着她的手法绕线,却把手指缠成了蚕蛹。祖母笑着解开,她的指节像老树的根须,却比春风还灵巧。
冬天最深时,她病了。咳嗽声像破风箱,扯得夜晚支离破碎。我再没心思收集冰珠,铁盒空得像张开的嘴。
那夜雪下得紧,我独自坐在窗前呵气画画。忽然听见细碎铃声——晾衣绳上的冰棱齐齐摇动,奏出清冽的音乐。
我冲进院里。所有冰棱都在发光,内部流转着银色的光絮。最高那根冰棱上,坐着一个巴掌大的小人,通体晶莹,正用风编织头发。
“冰灵。”祖母曾说过,“冬天的魂魄。”
它跳到我掌心,轻得像片雪。然后融化了,留下一颗永不消散的冰珠。
我把冰珠放进空铁盒。盒底竟生出一圈白霜,向上蔓延成树状花纹。
祖母好转那日,窗外雪停了。她披衣坐起,要我拿毛线来。
我们绕着一个巨大的线团。她说绕进一抹夕阳,我说扣住了一串冰棱。线团越来越大,几乎要撑破房间。
最后一道夕阳斜照进来时,线团忽然发出细碎声响。无数冰珠从毛线缝隙中滚落,叮叮当当跳满一地,每个珠心里都封着一小片星空。
祖母拾起一颗对着光看:“梦结成果子了。”
我学她的样子凝视——冰珠里没有星空,只有两个小小的人影:一个在绕线团,一个在够冰棱。背景是永远的冬天,永远的黄昏。
如今祖母的线团还在匣子里。每年最冷那天,我会取出绕上几圈。毛线里依然裹着旧梦的气息,轻轻一抖,就有冰珠滚落。
它们依然在午后融化。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会消失——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看不见的地方继续生长。
就像冰珠化水渗进木纹,终有一日会爬上某扇窗户,变作新的霜花。而某个孩子正呵出热气,拓开窥视世界的孔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