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硬币的另一面
雨,倾盆。屋外篷下锯子的声音透过雨声传到屋内。
刺耳。
叶楠坐在母亲的身旁,看着面色蜡黄的母亲,强忍住泪水。母亲已经三天三夜米粒未进了,疾病折磨着她,她的头上戴着帽子,遮住快要没有头发的头。半个月了,母亲甚至不能躺下去好好睡一觉,她只能整夜的坐着。昏暗的油灯下,姐姐在赶制锦旗,说是给哪个庙上的半仙送的。母亲的病让医院束手无策。这些天,父亲几乎跑遍了附近的庙宇,听说哪里有用就去哪里。看着同样日渐消瘦的父亲,十六岁的叶楠都是心疼,却同样无力。
“外面是什么声音?”母亲抬头问。
“是下雨的声音。”叶楠说。
母亲叹了口气:“是在做我的老屋吧。把你们都拖累了。”
半仙说,要给母亲冲喜,外面大雨中忙碌的匠人们是在给母亲赶制棺材。
叶楠别过脸,窗外雨流如柱。
“到娘这里来。”母亲伸出了枯瘦的手。
叶楠伸出手放在母亲的手里。母亲爱怜的把叶楠的刘海拨到一边,“都是娘不好,花了这么多钱,让你连学都上不了了。”
“娘,等您好了还得给我蒸馒头呢。我喜欢娘做的黑桃A呢。”那时候能吃上白面馒头都是奢侈。黑桃A是用红薯面做的一种馒头,因为红薯面很难发酵,为了蒸熟就做成窝窝头,很像扑克牌中黑桃A的形状。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用手轻轻点了一下叶楠的额头,“还说呢,每次都被弟弟告状,说你把花卷里的白面吃了,黑面(红薯面)扔了呢。”
叶楠把头埋在母亲的胸口。
“看看我的眼镜。”弟弟从外面跑进来,拿着一个刨花做眼镜戴在眼睛上,“娘,你看好看不好看?”
年幼的弟弟还不知道母亲已经是病入膏肓,外面雨中忙碌的匠人们是在给母亲做棺材。他一会儿缠着匠人们问东问西,一会儿又跑进来在母亲面前撒娇。母亲看着弟弟的眼神里都是爱和不舍。
傍晚很快到了,母亲依然是吃不下任何东西。她把孩子们叫到床前,依次拉过孩子们的手,郑重地交代:“栋,倩,你们俩是大的,以后弟弟妹妹都要你们多照看了。你们父亲要是还要再走一步,你们都不要拦着。”叶栋叶倩都重重的点点头。为了母亲的托付,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对弟弟妹妹倾注了满腔的爱。他们的肩头挑着母亲的托付,以后的日子里,不管多难,他们都牢记着母亲临终的话,为弟弟妹妹无怨无悔的付出。叶楠抽泣着,说不出话来。弟弟看着哥哥姐姐们都在哭,也大声哭起来。在这个雨夜,显得那么凄凉。
父亲和两个舅舅也坐在床前。母亲把目光转向舅舅们。“你们别争埋殡,家里的钱都花光了,外甥外甥女儿们都还小,用钱的地方多的很呢。”在叶楠的家乡有个风俗习惯,说是好打发的爹难埋殡的娘。因为娘舅家的人会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如果不满足,就不能让逝者入土为安。看着舅舅们点头答应。母亲又把目光转向叶楠的父亲。“孩子们以后就靠你一个人拖大了,以后不管咋着,别委屈孩子们。”芝麻叶,苦咧咧,有后娘就有后爹。也许,母亲这个时候还在担忧年幼的孩子们,在失去母亲后,又会在以后的岁月里受尽委屈。叶楠看到父亲点了点头。母亲又把目光转向孩子们。“你们都长大了,娘不能在你们身边了,不能看着你们成家立业,以后的婚事,娘没有别的交代,就是不要找同年同岁的,同年同岁的不好,要是落后星一压呀就很难翻身。”
说完这个话,母亲的眼睛轻轻的合上了。叶楠透过朦胧的泪眼分明看到母亲消瘦的脸上一行清泪潸然而下。叶楠知道,母亲和父亲是同年同岁的。或许,在母亲的一生中,不能自主的婚姻,也是她无法说出的痛。
说完这些话,母亲便合了眼。油灯忽闪,午夜将近。睡意朦胧中叶楠被姐姐的哭声惊醒,等跑到母亲的床前,饱受病痛折磨的母亲已经在姐姐的怀抱中溘然长逝……
(油灯微弱的光闪着,飞蛾不时扑向火苗。叶楠看着好像熟睡了一样的母亲,心里说不出是悲伤还是庆幸。等等,怎么会用了庆幸这个词语呢?叶楠不禁吃了一惊。难道说,她的心里是认为母亲的仙去只是摆脱了没完没了的肉体的痛苦。是的,这些日子看着母亲一次次休克,一次次抢救,看着母亲痛到不能畅快的呼吸。叶楠在想,或许,与世长辞是母亲更好的选择。叶楠发现,黑夜会给她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想法。当黑夜覆盖,她重新审视白天所发生的一切,想法全然不同。就像穿上了夜行衣。悲伤在每个人的脸上,又不尽相同。 )
叶楠不敢细看父亲的脸,她怕看到别的东西。在叶楠的意识里,此时此刻的父亲应该是中年丧妻的不幸,他应该悲痛欲绝。但是,叶楠不敢看,她担心看出来父亲有如释负重的蛛丝马迹。她觉得那是不应该的。但现在是夜里,会不会所有的人在此时此刻都会脱下白天的面具,换上夜行衣,究竟哪个才是人的本我?
父亲确实不容易,在母亲生病的这些日子,他的体重从原来的一百五十斤到现在一百一十斤。但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这样的夜里,叶楠也不允许父亲有除了悲伤以外的任何情绪。
所以,叶楠不看父亲,只看身体已经渐渐没有温度的母亲。只看数只飞蛾在灯下前赴后继的扑向火焰,掉到桌面上挣扎。
此时的叶楠身披夜行衣,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悲伤。隐隐约约中,叶楠发现了白天和黑夜不同的自己,她成了披着夜行衣夜行的女子。不知是喜是悲。这件衣服,随着她,将是长长的一生。
夜,让她有了另一双眼睛,看到硬币的另一面。也看到,不一样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