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它自己个儿跑了
一
开滴滴的老马,头一回在新闻上瞅见那“无人驾驶”,是夏天在西直门桥下等活儿的时候。那天天气燥,车里的空调跟得了哮喘似的,呼哧呼哧吹着热风。老马正跟几个相熟的司机扎堆抽烟,白背心早就被汗洇成了地图。一个哥们儿举着手机,屏幕上,一辆白色的、长得跟个鼠标似的破车,在一条没人的大马路上自己个儿跑。
手机外放的声音咋咋唬唬:“科技的奇点!人类的黎明!未来的交通将彻底被颠覆!”
老马嘬了口烟,把烟屁股弹出去,划了道漂亮的弧线,精准地掉进一个油腻的塑料袋里。他对着手机屏幕啐了一口,当然,是象征性的,唾沫星子没真飞出去。
他说:“颠覆?颠覆他娘个腿。这玩意儿也配叫车?”
旁边开出租的老李,是个话痨,立马接上茬:“就是。你看它那怂样,匀速,连个弯儿都不会拐。来,让它上西直门桥试试。别说开,它能把导航给整死机了。导航那女的,能在里头哭出来。”
大伙儿都笑了。笑声里带着一种手艺人的自豪。在他们看来,开车,尤其是在北京开车,那不是技术,那是艺术,是哲学,是跟这座城市几千万人斗智斗勇的生存之道。哪个路口能插队,哪个红灯能抢秒,哪条胡同里藏着抄近道的摄像头,这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学问,是电脑那榆木脑袋能想明白的?
老马又补了一句,算是给这事儿定了性:“这玩意儿,就跟前几年那个‘共享单车’一个德行。听着热闹,最后呢?一堆破铜烂铁,堆得跟坟包似的。都是资本家闹着玩儿的,一阵风,刮过去就逑没了。”
大伙儿纷纷点头,觉得老马这话,说道根儿上了。就像村里的杨老七,总说自己能跟外星人通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大家听听也就罢了,回头该种地还种地,没人真指望杨老七从外星人那儿要来种子。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老马他们该等活儿等活儿,该骂街骂街。无人驾驶,成了他们话语里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跟“国足啥时候能进世界杯”差不多。
二
送外卖的小张,没工夫关心车会不会自己跑。他只关心自己的电驴能不能跑得更快。
小张的手机里,客户的催单声、平台的警告声、导航林志玲的甜美指路声,二十四小时,跟念经似的。他的人生被一个叫“好评率”的东西拴着。一个差评,一天就算白干了。汤洒了,差评;面坨了,差评;送慢了五分钟,差评;长得不好看,都可能得个差评。
有时候,小张觉得自己不像个人,像个APP里头跑动的光标。
这天,他拎着一份麻辣烫,飞奔上一个没有电梯的六楼,敲开门,里头的年轻人正戴着VR眼镜,对着空气手舞足蹈,嘴里喊着:“杀了那个兽人!”
小张把麻辣烫递过去,那年轻人眼都没斜一下,说:“放那儿吧。”
小张下楼的时候,腿肚子有点转筋。他靠在电驴上,点开手机,想看看有没有打赏。没有。他叹了口气,嘟囔了一句:“操,你自己也在虚拟世界里杀得欢,还嫌我送得慢。”
他刷了会儿短视频,正好刷到一条新闻,标题是《无人配送机器人,解决最后五百米难题》。视频里,一个半人高的小盒子,装着外卖,慢悠悠地在小区里滚。
底下评论区吵翻了天。
有人说:“太好了!再也不用看外卖员的臭脸了!”
有人说:“这玩意儿能上楼吗?它能敲门吗?它有我跑得快吗?”
还有人说:“楼上的,重点不是它跑得快不快,是它不要钱,不要五险一金,不睡觉,不骂人。”
小张心里咯噔一下。但他很快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因为手机又响了,“您有新的饿了么订单,请及时处理。”
他没工夫想别的,一拧油门,又汇入了车流。他觉得,那小破盒子,跟老马他们聊的无人驾驶汽车一样,都是有钱人吃的燕窝鱼翅,跟他们这些啃馒头喝凉水的,隔着十万八千里。地心引力还在,他就得自己跑。
三
钱科长在单位里,也听说了无人驾驶。不过,这事儿到了他这儿,就不是车会不会拐弯儿、外卖谁来送的问题了。到了他这儿,这叫“课题”,叫“项目”,叫“城市交通发展的新动向和未来展望”。
钱科长所在的单位,是个清水衙门。平时就是开会、学习文件、写报告。一份报告写得好不好,跟报告里的事儿能不能成,没多大关系;关键是,报告里的词儿,够不够“大”,够不够“新”,够不够让领导眼前一亮。
“无人驾驶”这词儿,钱科长一听,就觉得,能成。
他立马召集了科里的小李和老王,开了个碰头会。钱科长清了清嗓子,手指头在桌上笃笃地敲,摆出运筹帷幄的架势。
他说:“小李,老王,最近中央三令五申,要抓住新一轮科技革命的机遇。什么叫机遇?我跟你们讲,这个‘无人驾驶’,就是机遇。这不光是车的事,这是城市形态、经济结构、社会治理的全方位变革。这个高度,你们要理解。”
小李和老王赶紧点头,拿出本子唰唰地记。其实他俩一个字儿也没听懂,但点头和记录,是一种态度。
钱科长接着说:“所以,我们要尽快拿出一个东西来。一个报告,一个规划,一个……一个白皮书!就叫《关于构建首都智慧交通生态系统的战略构想》。怎么样,这个题目,是不是既有高度,又有深度,还有前瞻性?”
小李赶紧奉承:“高!钱科长您真是高屋建瓴!”
老王也说:“这个‘生态系统’用得好,一下子就盘活了。”
钱科长很满意。他觉得,自己虽然不懂技术,但懂政治,懂领导。这就够了。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拿着这份报告,在局长面前侃侃而谈,局长赞许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小钱,有想法,有魄力!”
至于那车到底能不能自己跑,怎么跑,跑起来会撞死人还是撞死狗,那不是他一个科长该操心的事。那是科学家和工程师的事。他的事,是把报告写漂亮。
四
几年一晃就过去了。就像往池塘里扔了块石头,噗通一声,热闹了一下,然后水面又平了,好像啥也没发生过。
无人驾驶的泡沫,破了。新闻里铺天盖地都是它的“愚蠢集锦”。有的对着一个印着人像的广告牌急刹车,有的把天上的云认成了障碍物,还有的,在一个雪天,因为它看不清车道线,直接在路中间“罢工”了。
开滴滴的老马,成了圈子里的“预言家”。
“看见没?我当初咋说的?就是一阵风!那玩意儿,连个塑料袋都躲不开,还想替代人?做梦!”
老李他们纷纷附和:“马哥,还是您看得透。”
老马心里舒坦。他觉得,这世界还是有规矩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套个壳子安个电脑就能上路的。开车这碗饭,还得是他们这些懂规矩、有手艺的人吃。他的那辆开了六年的大众,虽然小毛病不断,但在他眼里,比那些几百万的“智能汽车”靠谱多了。因为方向盘在他手里,刹车在他脚下。心里踏实。
送外卖的小张,也彻底忘了那个送餐小盒子。那玩意儿在几个高档小区试了没俩月,就没影儿了。据说是因为经常被偷,或者被人踹翻,还有一次,它过不去一个减速带,卡在那儿,一下午的外卖都凉了。
小张觉得这事儿特别可乐。他跟一块儿送餐的兄弟们说:“机器人?嘛玩意儿啊。它懂啥叫‘抄近道’吗?它知道哪个小区的保安大哥好说话,能让他骑着电驴进去吗?它不懂。所以啊,这活儿,离了咱们,不行。”
钱科长的日子,不太好过。他那份《战略构想》白皮书,交上去之后,石沉大海。新来的局长,对“智慧交通”没兴趣,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碳中和”和“绿色出行”。于是,单位的风向又变了。钱科长只好带着小李和老王,又开始研究怎么在城市的边边角角,多划拉出几块地来种树。
有时候,钱科长看着窗外拥堵的四环,会想起自己那个“生态系统”的宏伟蓝图,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觉得,不是他的构想不对,是领导的眼光,没跟上他的思路。
这几年,大家伙儿都挺开心的。老马觉得自己的手艺保住了,小张觉得自己的饭碗端稳了,钱科长也觉得,还是种树这种事,比较实在,看得见摸得着。
世界好像又回到了它本来的轨道上。慢悠悠,吵嚷嚷,堵得一塌糊涂,但让人安心。
五
可事情,就怕这个“可是”。
水面看着是平的,底下的暗流,谁也瞧不见。
最先感觉到不对劲的,不是老马,也不是小张,是老马的连襟,开长途货运的,叫大军。
大军原先是车队的宝贝,开夜车技术一流,一个月光奖金就上万。可忽然有一天,车队老板请大伙儿吃了顿散伙饭。老板喝得满脸通红,挨个敬酒,说:“兄弟们,我对不住大家。不是我不想干了,是这世道,变了。”
老板说,现在高速上跑的货车,慢慢都换成电动的、无人驾驶的了。一个“安全员”坐在车上,能同时“开”五辆车。人家那车,一天能跑二十四小时,不吃饭不睡觉不抽烟不找小姐,成本比人开车低了一大半。
大军不服,说:“那玩意儿能安全吗?”
老板苦笑:“比你安全。它不会疲劳驾驶,不会路怒,不会一边开车一边跟你弟妹视频聊天。”
大伙儿都不说话了。
大军就这么“被退休”了。他回到家,跟老马喝酒,喝一场,骂一场。骂的不是无人驾驶,骂的是那个黑心的老板。老马也跟着骂。他觉得,这事儿离自己还远。货车跑高速,路况简单。北京城里,那路况,跟八卦阵似的,再过五十年,机器也整不明白。
可事情,就像墙角的霉斑,你不注意,它就长满了整面墙。
小张发现,他接的后半夜的单子,越来越少了。原先过了十二点,是他们这些“夜猫子”的天下,加价多,单子肥。可现在,一过十二点,APP上就静悄悄的。
后来他才打听到,几个大的平台,联合搞了个“夜间无人配送网络”。用的是新一代的那种小盒子。这回的小盒子,比以前的聪明多了,能自己上电梯,还能跟门禁系统对话。它们在寂静的午夜,像一群勤劳的工蚁,悄无声息地就把活儿给干了。
小张的收入,少了一小半。他开始焦虑,开始失眠。他跟兄弟们抱怨,说平台不是个东西,这是要把他们往死里逼。可抱怨没用。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他还是得骑上电驴,去抢那些白天剩下的、越来越难啃的骨头。
六
老马的“预言”,终于还是破产了。
那一天来得特别突然。
市政府推出了一个叫“北京通”的出行服务。市民每个月交一百块钱,就可以在五环内,不限次数地乘坐一种白色的、长得还是跟个鼠标似的无人驾驶汽车。
这车,跟几年前的“傻子”完全不一样了。它能上西直门桥,还能在胡同里掉头。最关键的是,它便宜,比坐地铁还便宜。而且,招手即停,点对(对)点服务。
老马的滴滴,一夜之间,就没人叫了。
他守在手机前,能一个上午都不来一单。偶尔来一单,还是去机场或者火车站的。因为那种小白车,暂时还不让上高速。
老战友们,像老李他们,也都一样。大家伙儿又聚在西直门桥下,这回没人笑了,也没人吹牛了。每个人脸上,都跟挂了霜的茄子似的。
老李说:“这他妈的,是政府带头抢咱们的饭碗啊!”
有人说:“咱们去上访!去抗议!”
老马闷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他心里清楚,没用。这就跟当年他爹是国营工厂的工人,厂子说倒就倒了,你上哪儿说理去?胳acorona, una tromba.
时代这辆车,换司机了。连方向盘都给你拆了。你除了下车,别无选择。
没过半年,老马就把车卖了。卖车那天,他仔仔细细把车里车外擦了三遍,干净得像刚出厂一样。他坐在驾驶座上,手摸着方向盘,半天没动。他觉得,自己这半辈子的喜怒哀乐,好像都跟这车拴在一块儿了。可现在,人家不要了。
七
钱科长,不,现在应该叫钱副处长了。
他那份压箱底的《战略构想》白皮书,不知被哪个新来的领导翻了出来。领导一看,大为震惊,说:“看看!咱们单位,还是有能人的!十几年前,就预见到了今天的发展!这是什么?这就是远见!这就是格局!”
钱副处长就这么被“平反”了。他被塑造成了一个被埋没多年的“思想者”和“规划师”。他开始到处作报告,讲的还是十几年前那些词儿,“生态系统”、“顶层设计”、“赋能未来”。底下的人听得云里雾里,但掌声一次比一次热烈。
这天,他坐着单位派给他的专车去市政府开会。车,就是那种白色的小车,不过内部更豪华。车里没有司机,只有一个柔和的女声在播放着今日新闻。
车窗外,城市的面貌,变得有些陌生。
马路宽了,因为路边不再需要停车位。所有的车,都在一个巨大的云端系统里统一调度,用完即走,永不停歇。以前那些寸土寸金的停车场,都改造成了公园和绿地。老马他们以前扎堆的西直门桥下,现在成了一个小广场,一群大妈正在那儿跳广场舞。
钱副处长看着这一切,心里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他觉得,眼前这幅和谐、高效、美丽的画卷,有他的一份功劳。是他,用一份报告,为一个伟大的时代,画下了第一笔蓝图。
车子平稳地停在了市政府大楼前。钱副处长整理了一下领带,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他的人生,好像也跟这辆车一样,进入了自动驾驶模式,正稳稳地驶向光明的未来。
八
故事的最后,得说说老马和小张。
老马卖了车,拿着那点钱,不知道该干啥。他这辈子,就会开车。现在,开车成了一个“被淘汰的技能”,跟打算盘、写毛笔字差不多。他每天就去那个由停车场改建的公园里溜达,跟一群和他差不多的老司机、老快递员、老收费员扎堆下棋,吹牛。
他们吹的牛,翻来覆去还是那些。
“想当年,我从国贸到金融街,晚高峰,四十分钟,你信不?”
“那算啥,有一回下暴雨,我拉着个孕妇去医院,水都淹到车门了,愣是给我开过去了。那无人车,它敢下水吗?”
他们沉浸在过去的世界里,好像那样,就能假装自己还没被这个新世界扔掉。
小张回了老家。
他用送外卖攒下的钱,盘了个小店,卖麻辣烫。就跟他当年想的一样。可生意不好。村里的人,吃不惯他从大城市学来的味道,嫌太麻太辣。而且,村里人,都互相认识,没人愿意在手机上点单,都喜欢直接走到店里,跟他拉上半天家常,然后再来一碗。
小张很不习惯。他习惯了跟手机打交道,不习惯跟人打交道。
有个晚上,他表弟问他:“哥,你在北京待了那么多年,北京到底啥样啊?”
小张想了半天。他想起了六楼的喘气,冬天的寒风,客户的差评,还有那些在午夜街头像幽灵一样滑行的送餐小盒子。
最后,他说:“北京啊……北京没啥样。就是车多,人多。后来,车不用人开了,活儿不用人干了,我就回来了。”
表弟听不懂,觉得他哥是在外面混得不好,才找了个借口。
小张自己也说不明白。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梦里,他拼了命地跑,可不知道为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起点。
而那个他拼命跑过的世界,已经不需要他了。它自己个儿,跑远了。跑得又快又稳,悄无声息,连个招呼都没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