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住在老闵行的上一辈人来说,黄浦江是另一种记忆。水没过孩子的双膝,温柔地包裹他的全身,江水的温度便这样印刻在他的身上。
对着沪闵路的摆渡口,往西走一二百米,有一间棉花仓库。船靠到码头,卸下一筐筐白花花的棉花,再由工人撑起扁担挑上岸。在一起一伏规律性节奏中,抖出不少棉花小虫。它们随着白色的棉絮,像鱼饵似的洒落水中,引来无数窜条鱼 [1] 的争相吞食。等水面绵密的气泡和阵阵涟漪重归平静,果腹的鱼儿已经悄悄不见了。
一个小男孩和他的伙伴,赤脚拿着小网兜在低洼的积水塘里捞鱼摸虾。边上的大人漫不经心,开始收起半小时前落下的网,网的四个角由四根竹条分开扎起,最后聚拢在中央一根大毛竹上。那人撬动毛竹的一端,便可将整个渔网收起。等渔网逐渐离开水面,湿漉漉地拧巴缠绕,这次打网的结果便被揭晓。并不是每次捞网都有收获,但在江边坐上半天,或多或少能往脚边的塑料桶里送进几条活鱼。
那个男孩正集中精神,准备最后一击捞起眼前被逼近泥沟的毛虾,后背却被一个伙伴拍了一下,行动中断。“快看欸边”。望着那短小的食指方向,是一湖深青的江水,似静似动,在一根标准水平线上浅浅浮动。“看到伐,是刚子路”。[2] 他莫名有些气恼,不仅没看到什么,连到手边的虾,现在早已窜跳进了江里,就像针落大海,想找都是徒劳。此刻,伴随虾米隐没在记忆之河的还有那只刚子路,也许,这是他离那种神秘生物最近的一次,因为在那以后,他也再没见过。
四十年后,黄浦江变得无法捉摸,浑浊的江体成了隐秘的箱子,即使里面真的藏了神秘生物,只要它不浮出水面,肉眼就永远无法捕捉它。江边围起更多水泥墙,下江边趟水的路也被封死了,从此江水的记忆就成了泥墙的记忆。站在延绵的围墙边,腥臭的水气窜进鼻道和口腔。早几年还有零星在江边钓鱼的人,他们从江里钓出了好几只巴西龟,三十厘米左右,甲壳灰暗,断裂磨损,散发着与江水相同的腥气,这大概是它们在江里泡了多年的证明。这种江里钓上来的巴西龟,养不了几天就死了。
夹杂着浑浊泥沙的黄浦江,为过去的见闻盖上了扑朔迷离的薄纱,当刚子路再被提及的时候,只留下脑中的臆想。刚子路,沪语意为江猪,母亲回忆其色灰黑,常结伴而游,会顶水里的渔船,至于属于哪类,她也不知道。至此,山海经异兽便在幻想里诞生:江猪,状如黑豚,颈短,背圆似锅,栖于江边,食鱼虾,有掌璞,善游。性顽劣,喜将落水之物顶起。
在还没有搜索引擎的时代,口中的语言连接着所见的已知与未知,新物种以类比的方式插入了熟知生物的行列。山海经里拼贴样式的怪兽,与其说是不同图像的黏合,不如说是语言的拼合。如江猪,实为江豚,一种小型鲸类。古时豚意为:象豬形,長吻,大腹,四蹄,有尾。在清人《異魚圖》里,便描绘了一只猪头鱼身的江豚。[3] 由此可断言,江豚自古便以猪的词义和形象生活在长江流域和人类的视线里,直到近几十年,活着的江豚面临灭绝,而江猪这个词所指的异兽,借着上一辈的口口传说,又似乎活了下来。
语言在连接真实与虚构时,同时延续了一个物种的生与死。江猪,就如那天男孩在江边遇到的情形,似看见,又似没看见,似真实,又似不真实。当现实的江豚与词语的江猪彻底断裂之时,一个异怪传说的故事便在此刻展开。
[1] 小型鱼类,鲤科,又名餐条鱼,体长,扁薄,一般体长100至140毫米。来自百度百科
[2] 沪语:“快看欸边”即“快看那边”。
“看到伐,是刚子路”即“看到了吗,是江猪”。
[3] 资料来源
https://kknews.cc/zh-hk/history/5ebv84l.html
撰文/ MQ 设计/ M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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