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去南方

童小琳想要去南方的那天,天空万里无云,湛蓝如洗,像是被人用油漆刷过一遍。

诺大的客厅放着一个木质的浴桶,浴桶里装了快要溢出来的水,童小琳拉上了窗帘,开了灯,赤身站在一旁,用手试了试水温,可以了。她小心翼翼抬起腿,一只脚慢慢地往里放,随着脚的进入,浴桶的水哗哗地流了出来,带着些欢快的声音。童小琳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将自己的身子全部没入水里,头仰靠在浴桶的边缘,耳边传来的水流声有些悦耳。

电话铃声响起,是阿明打来的,他说到时候去车站接她。童小琳笑了笑,挂断电话,将自己全身都埋入水里,头发、耳朵,全进了水。她屏住呼吸,放空自己,终于在快要窒息的瞬间,她将头抬了起来,望了望墙上的时钟,有些丧气:“唉,才不到5分钟。”

时钟下方是面大大的镜子,因为客厅的窗户比较小,当初装修的时候母亲就在这里装了面大大的镜子,说是为了折射光线。女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潮红,湿漉漉的发贴在胸前:一个干净的女孩。

对,她要洗干净,才能离家出走。她不知道“洗干净”和“离家出走”有什么关系。只是镜子里茶几上的背包告诉她,必须这么做。包里放着她收拾了好多天的行李。

当然还有钱,那是她在搜索妈妈遗留下来唯一保存完好的太阳眼镜时,偶然发现的。她觉得离家出走,没有一点钱是走不远的,而且也不能便宜了那个女人。

太阳眼镜也是必要的装备,架在鼻梁上,可以遮盖她稚嫩的眼睛,假装很成熟。此外,她还拿走了书房抽屉最深处的合影,她和姐姐。相片有些微微泛黄,姐姐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可她却眼睛斜视,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她看着照片努力回想,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现在只剩下些欢笑和悲伤。

嗯,对,我要去南方。童小琳对自己大声地说。

至于记忆里母亲的样子越发模糊,都是母亲自己亲手造成的。童小琳只记得自己凄厉的眼泪,像小镇上穿流而过的涪江,汹涌澎湃。也许是这些江水日夜冲洗,不断冲刷,最终把母亲漂染成一片空白。

那是一个午后。那个午后和许多个平常的午后没有什么特别。阳光炙热,把大地照射得惨白惨白。童小琳和姐姐躲在房间里,她坐在行李箱里,玩过家家。姐姐却忙碌碌地把衣柜里的衣服弄出来,叠好,放入行李箱。童小琳觉得很奇怪,她不明白姐姐为啥要收拾东西,但是姐姐在身边,还好。

可是,很快行李箱的空处都被衣服填满了。童小琳没有办法,只得从箱子里出来,一屁股坐在箱子旁边的地上,泪眼汪汪地看着姐姐。

姐姐蹲下来说:“小琳,姐姐和你一起玩过家家吧。”

童小琳觉得自己应该是兴奋地站了起来,然后在白色的记忆里和姐姐一起玩叠衣服的过家家游戏。她认认真真地按照姐姐说的做,先把衣袖折进来,再对折。可是,她却看到了姐姐红红的眼眶,眼泪突地掉落。姐姐比她大三岁,也比她懂事,一定是自己叠衣服的方式不对,才惹得姐姐那样的哭。

“姐姐,你别哭啊,你不想玩过家家,我们可以玩别的。”她怯生生地说,有些害怕。

姐姐突然抱住了她,狠狠的,像用尽全身力气般。她被勒得有些疼,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折断了一样,但是她不敢喊疼,她觉得她一喊姐姐就会哭得更厉害。

可姐姐抱着她还是哭不止,不知是被抱疼了,还是她预感到什么不好的事情,最后也稀里哗啦地跟着一起哭。

母亲听到了哭声,冲进屋来,对着她吼一句:“哭什么哭?要死了?”接着用力地扯开她和姐姐,快速地把地上的行李箱拉上,伸过手来。那时候,童小琳以为母亲想要牵的是自己,就把把手伸了出去,但母亲那粉白的大手停在了姐姐的跟前,像铁钩一样拽着姐姐就往门外走。

却突然,在门口停住了,头也没回冷冷地说一句:“小琳,记得听爸爸的话。”

母亲一直很漂亮,乌黑的长发扎成一根粗粗的大辫子,挂在脑后,让她远去的背影更妩媚动人。姐姐则像一个玩偶一样被拖拽着。那时,童小琳没觉得什么,甚至觉得这画面有些滑稽,想笑。

她以为还在玩过家家,母亲带着姐姐是去走亲戚了,于是每天都搬着小板凳坐在家门口向母亲和姐姐消失的方向张望。后来,小镇人都说,小琳,你快回去吧,你妈和你姐去南方了。她这才知道那个方向叫“南方”。但是童小琳很倔强,她相信母亲一定会回来。可是她等来的不是母亲和姐姐,而是日复一日踉踉跄跄醉醺醺的父亲。父亲歪七扭八地动作,让她记忆里的场景也变得扭曲。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看到她巴望的眼神,总是气不打一处,带着沱酒的酒气,对她一顿咒骂,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她不敢再奢望母亲回来,因为那个倒地的父亲需要她照顾。在吃完家里所有不需要煮的食物后,童小琳踩着小板凳做饭,油飞溅出来在手上,脸上烫起一颗一颗小水泡,亮晶晶的,一碰就疼。父亲高兴时,会夸小琳,说她做的饭菜有她母亲的味道,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会讲起和母亲的故事。

那是父亲还年轻的时候,媒婆亲自登门说的亲,说姑娘是隔壁市里某村子的村花。是的,母亲出落得水灵灵的,让人看了心旌摇曳,心驰神往,很漂亮,是整个村子里最美的姑娘。上门说亲的络绎不绝,把母亲家的门槛都踏破了,都没有撬开母亲的嘴。外公被弄烦了,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她想走出去,不想嫁村里。就这样父亲因为是镇上人,条件比乡村好很多,获得了一个能说亲的机会。

父亲呷一口幽幽地说,他去见母亲那天,母亲家的大狼狗隔着十里路飞奔去迎接他。然后父亲在见到母亲的那一瞬间,就沦陷了。应该是一见钟情。

接着,父亲就积极表现,经常与母亲讲镇里的故事,讲镇里的电影院,讲镇里的大马路,讲镇里的商店。大约父亲觉得,他所有的好就只是住在镇里吧。不得不说,父亲的这个好很吸引人。记得母亲以前说过,她从小就很苦,外公经常打她,不分时间不分原因。她那会儿就想出去,走出那个村落,逃离那个遍体鳞伤的村落。

母亲对父亲口里的小镇很是向往,有宽广的大路,街上还有叫卖的商人。她好奇极了,她没读过书,字也不识得几个。外公总教导她,女子无才便是德,大约是为了节约金钱。当然,也可能是家里活太多,需要母亲干活。可母亲有个哥哥和弟弟,他们总是背着书包去上学,那个时候母亲只能看着他们欢快离去的背影,独自悲伤。

父亲是上过学的,文凭也在初中毕业,对于母亲来说,父亲就是智者的存在,他睿智又帅气,他幽默又温暖。与父亲在一起,母亲总是自卑的,她的美貌好像也不能让她自信些。但幸好,父亲喜欢她,喜欢她的样子,喜欢她的勤劳。

当时母亲的家人不同意母亲嫁给父亲,因为父亲太穷了。父亲连个家都没有,还是居住在他姐姐的房子,土房子,就是墙面都是土,贴着报纸的墙面看起来又脏又乱。而隔壁村落有个小伙子也喜欢母亲,他家却是自盖的楼房,还答应给母亲家里打一套衣柜。原来他家是木匠,靠打家具为生。好歹一门手艺,外公很满意,逼母亲嫁给他。母亲为了父亲绝食,挨打,拼了命也要嫁给他,因为她不想一辈子都待在农村,也不想跟一个说话土里土气、满口脏话的男人在一起。

“最后我和你妈两个人历尽千辛万苦才结了婚。”父亲总结说。

童小琳不知道“千辛万苦”有多苦,只知道有很多很多苦,她也知道父亲心里还装着母亲。

可是,母亲和父亲为何又要分开呢?她很好奇,但是父亲含含糊糊,死活不肯说理由,她听邻居说母亲跟别人跑了,那会儿她不懂什么是“跑了”,只是等啊等,再也等不到母亲和姐姐回来,只好接受了她们离开的事实。

到底南方有什么地方吸引了母亲?她决定离家出走,去看一看。

童小琳想去南方也跟阿明有关。

那时候,她读的是小城里一所有名的私立学校,父亲没有时间辅导她,就把她扔进这个学校。这里可以看见学生和老师们衣着鲜亮,举止优雅,说话无聊。这里的学生只要不太出格,都能直接升入高中。当然她是考上的,成绩很不错。

在班级里她不太爱说话,经常被同学们欺负,说她是没人要的孩子。她最开始的时候还会哭,后来就学会沉默。她把自己周围筑起城墙,别人进不来,自己出不去。童小琳很满意这种状态,自从她决定了离家出走,她就在不断地刻意练习,她必须要独立处理各种事情,才能有立锥之地。语文老师每次说到“无立锥之地”,她总感觉有一个锥子戳她的脚心。

阿明是她初中同学,比她大一级,当时跟着社会上的人混,模仿古惑仔。时常一副爆炸头,披着披风,有点黑社会大哥大的风范,学校好多小女生都喜欢他。阿明是她搬入新楼房后对面的邻居,刚见面的时候,他妈妈就拉着阿明来家里问好,还带了她最爱吃的糖果。她记得父亲笑着脸招待了他们母子,却在关起门来后虎着脸对她说:“离那小子远点,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偏见又无知。她没有反驳,觉得没有必要。她已经习惯性听话,所以离阿明远远的。

但阿明却从此阴魂不散,时常跟着她身后,给她送零食,为她打跑路边吹口哨的二流子。完全一副护花使者的样子,同学们都调侃他们。她有些烦躁,责怪阿明多次,阿明却每次都说:“童小琳,你真好看,发脾气也好看。”闹得她面红耳赤。

后来学校里,阿明还组织了一个团队,据他所说,都是兄弟们赏脸,封他为老大。然后他的那群兄弟每次看见她都九十度鞠躬:“大嫂好。”她次次都回避,苦恼地锤了阿明好几下。然后阿明就笑嘻嘻地说:“别乱喊了,你们嫂子脸皮薄。以后都叫童姐,听见没有?”“听见了。童姐好。”那群小子嘻嘻哈哈地起哄。她躲在阿明身后,狠狠地拧了拧他。

也是那段时间,某一天,父亲忽然带着一个喷着浓艳香水的阿姨站在她面前,她愣住了,像有颗钉子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楔进她的心里。她不知道怎么反应,只知道这个女人进了她家,给她做饭,洗衣服。她一开始还自我安慰的以为,阿姨是父亲请来照顾她的。可是阿姨和父亲两人举止亲密,她已经长大,就像阿明和她打闹那样,她懂得这是什么。不用隔壁奶奶提醒,她就知道,父亲给她找了个后妈。

她鼓起勇气问父亲:“爸爸,你不等妈妈回来了吗?”

父亲跟点了炮仗一样,炸了:“别跟我提她,她离开家那天开始,她就不再是你妈。以后你妈就是李阿姨。”

父亲的脸色很严肃,也很可怕。她吓着了,但却倔强地回道:“我不要,我只有一个妈妈,永远都只有一个妈妈。她算什么东西,能当我妈?”

她哭着跑开了,伤心和绝望汹涌而来,冲击她的眼泪。她跑到汽车站,却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对着所有开往南方城市的汽车哭泣:“妈妈,我好想你。”

那时她就决定要离开,无论如何都要离开。

后来,她一直在为了这一天做准备,比如熬夜、比如锻炼身体、比如练习散打和防身。阿明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些?她说要逃离这里。去哪儿?对呀,去哪儿。她似乎没有想清楚。阿明装作很成熟地说:“去南方吧。那里暖和。”

去南方吧,这短短的几个字瞬间激活了她的记忆。对,去南方。剩下的问题就是,什么时候去南方。她觉得十六岁生日这天离家出走是最合适的。一是她把自己催熟了,像一个放入石灰的柿子;二是南方不要童工。

十六岁,刚刚好。在这之前太早,之后又会太晚。

但她没想到,阿明比她先一步去南方,虽然他比她大一级。

原因是一天有人去老师那里举报她早恋。她被叫进办公室,听着老师有些嫌弃地话语,默不吭声。

阿明知道这事儿后,做了一件全校都震惊的事,在某天早上,国旗下讲话,当着全校人喊她:“童小琳,我喜欢你。”

阿明以为这样就把她摘了出去,并把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却不知道在有心人的宣传下,老师已经很不待见她了,并且还闹出全校都哗然的事,然后她就和阿明一起被请到办公室,连同她的父亲、他的妈妈。

所有父母大概都只会护着自己的孩子,如同阿明的母亲,当着所有人的面骂童小琳是狐狸精,勾搭她儿子。她看着阿明母亲毫无形象地破口大骂,有些羡慕。她的父亲做什么了呢?随手给她一巴掌,骂她不知廉耻。

童小琳想不起当初怎么度过那段时光的,只记得后来阿明为了保护她辍学了,离开了那座城市。

阿明走的那天,天很蓝,阳光有些刺眼。她偷偷跑出去送他,远远地看见他站在车站前,嘴里叼着根烟,吐着有些寂寞的圈。看见她后,阿明急忙把烟深吸两口,然后扔在脚下,用脚碾压了几下,便朝她跑了过来。

“小琳,我要走了,你别害怕,我交代我哥们儿照顾你了。”阿明笑着笑着有些落寞。

“你,你照顾好自己。”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送他,但是脚步好像不受控制般。

载着阿明的汽车终于还是渐行渐远了,她颓然坐下,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孤单,像一只南飞的大雁一样,孤军奋战。眼泪控制不住地掉落,她觉得自己好像总在哭。

之后几天,她开始和阿明在电话里沟通。阿明告诉她工厂里有流水线。流水线是什么她不清楚,她还记得第一次听见这个词语的时候,她还傻傻地问:“流水怎么可能会有线?”阿明在电话那头笑得嘻嘻哈哈,他解释:“流水线就是一个工人一个零部件,如同做计算器,有人负责放按键,有人负责套壳子,有人负责包装。用一块移动的皮带运输配线,大家就坐在那里重复地操作。”

阿明口中的流水线和生活,都让她有种莫名的憧憬,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去了就是大人了呢。

不过,阿明后来却说,趁还能在学校读书的时候认真读书,因为离家出走后就再也不可能重新步入校园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有些落寞。她听了他的劝告,努力学好每一科,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她都认认真真地听着课,记着笔记。将自己的脑袋化作海绵,不断地吸收,她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学完所有知识,为此学校图书馆就成了她经常宠爱的地方。因为她想把阿明那一份也一起学了,她必须把老师讲的知识丝毫不差地讲给阿明听。她不想听到阿明的落寞。

童小琳面对着镜子,表情愈发冷冽了起来。

桌上的背包不太大,是因为她想要去南方。北方太冷,衣服带太多不方便行走。她总不能扛着个大包穿梭在北方的胡同小巷吧。南方有阿明,他说他可以帮她找工作,他说那里遍地是工厂。她想了想,初次出门还是去个有认识人的地方比较好。

她终于在黑暗孤单中闯过了十六岁,并一个人坚强到无坚不摧。

她望着镜子里那个略微哀伤的女孩,有些麻木。她该离开了。她再次将自己全身陷入浴桶,任由水在她身体上流动。她细细地洗了头发,用搓澡巾将全身上下搓得通红,并认真地将脚趾缝等地方洗得干干净净。

她起身穿好衣服,将浴桶里的水一盆一盆地端走倒掉,并将浴桶拖回浴室,然后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带有水渍的地板,一点一点,越来越用力,直到额头微微有些发汗。她收拾好客厅,最后一次环顾了四周,这个她待得有些长有些短的屋子。

她背起茶几上的背包,走到门口,在门口站了几分钟,然后似乎确认了什么,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走在路边,邻居们看见她了,很诧异地问:“小琳,今天周末,你背书包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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