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文]
主父偃向皇上建议说:“茂陵(汉武帝的陵墓)刚刚开始兴建,天下豪杰人物,富有的大家族,还有蛊惑煽动百姓的不安分的人,都可以迁徙到茂陵,对内充实京师人口,对外将地方上的奸猾势力连根拔除,这就叫不必诛杀,而祸害自除。”
皇上听从他的建议,下令将各郡国豪杰及家产三百万以上土豪迁移到茂陵。
轵县人郭解,关东大侠(汉朝时候的关东,指的是函谷关以东,也就是中原地区,现在的河南省一带;而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山海关之东北),也在迁徙名单上。卫将军替郭解求情,说:“郭解家贫,不符合迁徙条件。”皇上说:“郭解,一个布衣百姓,居然能让将军在皇上面前替他说话,这就证明他家不穷。”于是下令郭解家也要迁徙。
郭解生平,睚眦必报,杀人甚众。皇上听说后,下令有司逮捕郭解治罪。审问下来,他所杀的人,作案都在大赦之前。轵县有一个儒生,陪坐使者在郭解家。有宾客称誉郭解贤德。那儒生说:“郭解专门作奸犯科,何谓贤!”郭解一个门客听到,把那儒生杀死,割下他的舌头。官吏以此责问郭解。郭解确实不知道是谁杀的,凶手也绝没人知道是谁。官吏奏报说郭解无罪。公孙弘说:“郭解,一个布衣百姓,为任侠横行乡里,好像官府一样行驶权力,谁得罪他,他就要杀谁。这个儒生虽然不是郭解亲自杀的,其罪行更甚于他亲自动手。应当处以大逆无道之罪。”于是将郭解全家灭族。
[解读]
公孙弘的意思:杀人,是刑事问题;谁得罪了他就要被杀,甚至不用他亲自动手,也有人替他去杀,这就是政治问题,相当于今天的 “黑社会”,所以是大逆之罪。
汉武帝打掉郭解这个“黑社会” 的过程非常精彩,我们来梳理一下:
1. 汉武帝接受大臣主父偃的建议,将国内富豪之家迁往刚刚建好的茂陵地区,既可以充实京城,又可以防止这些豪强到处作乱,标准是财产三百万以上。这个时候,有一个名字引起了汉武帝的注意。大将军卫青上书说有个叫郭解的人,不够财富标准,不应该在迁徙的名单里。
2. 郭解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呢?身为一介布衣,居然能让大将军卫青出来说情,还不是什么生死大事,只不过搬家而已?汉武帝当即回绝了卫青的请求,要求郭解全家必须迁徙到茂陵。同时开始调查此人的来历,什么人都怕查啊,一查发现此人背负很多命案,接着又由汉武帝亲自下令逮捕问罪,有点夸张吧?更让人惊叹的是,最善于见风使舵、无中生有的官吏们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郭解后,居然敢上奏说郭解无罪!这得担多大风险?至于吗?
3. 关于郭解,在司马迁的《史记·游侠列传》中有专门的记载,一个普通老百姓能载入史册,就绝非等闲了。郭解在当时的影响力是巨大的:一个书生不过随口议论了郭解几句,就被人残忍的杀死,居然郭解还不知情,让人不寒而栗。在抓捕郭解的过程中,他逃到临晋,临晋有个叫籍少公的人,原本不认识郭解,郭解冒昧地前去求助,让他帮助其过关。籍少公久仰他的大名,把他送出了关卡,安全地转移到了太原。官吏追踪到籍少公这儿,籍少公居然选择了自杀!线索因此中断了很久。
4. 据说当初郭解在不得不迁往茂陵的时候,出来为他送行的人络绎不绝,光凑钱就凑了一千万!一个平头百姓能让高官权贵出来替他说话,能让素不相识的人为他而死,如果他振臂一呼呢?是不是比陈胜、吴广更可怕?这应该是让汉武帝警觉和担心的地方吧!
5. 然而即使是这样,汉武帝也没有亲自下令杀掉郭解,而是由丞相公孙弘提出“大逆无道”后,才依法律族诛了郭解全家。汉武帝既不背骂名又消除了心头之患,手段实在是高明啊。
班固说:
古代天子建国,诸侯立家,从卿大夫到庶人,各有各的等级,所以人民服事于其上,没有觊觎之心。周朝王室衰微之后,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齐桓公,晋文公之后呢,大夫掌握了诸侯国的权力(比如晋国六卿,鲁国三桓,齐国田氏),甚至大夫的家臣又僭越大夫掌握了国家权力(比如鲁国的阳虎)。这样每况愈下,到了战国,合纵连横,于是列国公子,如魏国信陵君,赵国平原君,齐国孟尝君,出国春申君,都凭借王公之势,竞相聘请游侠和鸡鸣狗盗之徒,都当成贵宾。而赵国宰相虞卿,抛弃他的国家和君王,去救助魏齐的危难;信陵君无忌,竟然偷窃国家兵符,矫君命,杀主将,夺取国家的军队,去救他的姐夫平原君。而这所谓战国四大公子,都能取重于诸侯,显名于天下。江湖上手握着手高谈阔论天下英雄的,都以他们四人为首。于是,背弃公义,私结死党的风气形成;而守法守职,侍奉君上的公义荒废了。
到了汉朝兴起,法网宽舒,也还没有来得及匡正。所以,代国宰相陈豨,随从车辆能有千辆之多,而吴王刘濞,淮南王刘安,所招的宾客都以千数;外戚大臣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之流,竞逐于京师;布衣游侠剧孟,郭解之徒驰骋于乡里,横行州县,力折公侯,那些围观群众,羡慕他们的美名事迹,恨不得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就算陷于刑戮,也不惜杀身成名,就像季路,仇牧那样,死而不悔。所以曾子说:“在上位的人失去了道,民心已经离散很久了。”如果没有明主在上,明白教导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用礼教熏陶,否则,人民怎么能知道禁忌,回归正道呢?
古代的正法,对于三王来说,春秋五霸就是罪人;对于春秋五霸来说,六国国君就是罪人;对于六国国君来说,四大公子就是罪人。更何况郭解之流,以一个布衣百姓的身份,窃取生杀大权,其罪不容诛。看他平时为人,也温和善良,博爱众人,别人穷困急迫的时候,他能提供帮助;又能谦让恭谨,从不自夸,似乎也有绝异于世的天资。但是,不能走上道德的正途,而放纵于旁门左道,以至于杀身灭族,也是活该如此,不是什么不幸的事。
荀悦说:
世上有三宗“游”罪,都是伤害道德之贼,一是游侠,而是游说,三是游行。
建立一种气势,作威作福,结交私党以强横于世,这叫游侠。
巧言善辩,设立诈谋,驰骋于天下,利用时势,弄权逐利,这叫游说。
和颜悦色,假仁假义,拉帮结党,欺世盗名以图谋权力利益,这叫游行。
这三种人,都是产生祸乱的源头,伤道害德,败法惑世,先王对他们是非常警惕的。国家就四种人民——士农工商,各有各的行业,不在四种行业之内,就是奸民。奸民不生,才能成就王道。
这“三游”的兴起,都在王朝末期,周、秦之末,尤其兴盛。
在上位者不贤明,下面的百姓不端正,制度建立不起来,纲纪废弛;听信别人的毁誉来作为官位升贬的标准,而不去考察真才实学;用个人的爱憎来作为利害的标准,也不管对方做得对不对;用自己的喜怒来作为赏罚的标准,也不管有没有道理。
如此上下互相欺瞒,所有事情都颠倒混乱。
所以议政的大臣要计算利益多少才开口说话,选举贤能的官吏则根据亲疏远近来推举。善恶的标准都被众人的意见搅浑了,功罪的赏罚又被王者不良的法令搞乱了。行仁义不能得到利禄,遵守道德不能躲避祸害,于是君子犯礼,小人犯法,奔走驰骋,超越自己的职责和法度,恤饰浮华,而废除了实际,竞相追逐世俗之利。对父兄怠慢,却对宾客尊敬;对骨肉亲情淡薄,却与朋友生死相许;不追求自身的修身之道,却去求众人的美誉;甚至自己节衣俭食,去招待朋友丰盛的宴席。馈赠的礼物,堆满庭院,相互聘问的使者,挤塞于道路。私人来往的信件,比公文还要繁杂;私人的事务,比公事还要繁多。风俗习惯,都崇尚这样的行为,国家正道就败坏了。
所以圣王在上,经邦纬国,让人民上下有序,建立制度的尊严,赏罚基于善恶功罪,而不是众人的毁誉;听他说话,还要看他办的事情;不管他有美名恶名,要考察他的实际。如果名不副实,就是虚;情实不符,就是伪;毁誉失真,就是诬;汇报不实,就是罔。这样,虚,伪,诬,罔,都去除了,有罪恶的人就不得侥幸,没有罪过的人没有忧惧,走后门没有道路,行贿赂没人接收。浮华之辞禁绝,伪辩淫智无用,驱逐纷乱的百家思想,专一于圣人之至道,养之以仁惠,文之以礼乐,则风俗定而大化成矣!
[点评]
班固和荀悦看问题,果然是高屋建瓴。西汉游侠千千万,司马光把郭解写进通鉴,而且加了班固和荀悦的长篇评注,一定是希望引起当朝皇帝的重视和警惕!
但是,遗憾的是,或许大宋的皇帝并没认真留意司马温公的良苦用心,没多久,大宋的“郭解”——宋江等人就悄然登场了。
地方上偶尔出现一个郭解这样恶贯满盈的恶霸,汉武帝并不会害怕。
可怕的是,这个恶霸如果振臂一呼,就能应者云集。这显然已经不是恶霸那么简单了,他已经称为了“江湖大V”,摇身变成了“意见领袖”。这才是最可怕的。
所以,汉武帝杀得并不是“关东大侠”,而是“江湖大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