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璐是张爱玲小说《半生缘》中悲情人物,17岁的时候,父亲病逝,为了养活家里妈妈、奶奶、一个妹妹和三个弟弟,她向青梅竹马张豫瑾退亲后,做了舞女。她牺牲了所有,维持了一家七口的生计,亲情是她此生唯一的支撑。当自己容颜渐老、被周围人冷嘲热讽的时候,亲人也拿起了刺向她的剑,弟弟嫌她的钱脏,妈妈和奶奶对她的职业欲言又止。十年,仿佛一切都变了,她选择一切换来的家不再需要她,而自己在中间反而是累赘,成了家里的污点。压垮她最后一根稻草的,是她误会自己的初恋豫瑾喜欢上了自己的妹妹曼桢。曼桢对于曼璐来说,是一个梦,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梦,如果当年家里没有变故,自己会和曼桢一样——清纯优雅、高知善良,可是没有如果;豫瑾是曼璐回忆中唯一的念想,她此生对幸福所有小心翼翼的勾勒与幻想,都只能依存于这个男人在17岁时给过她的温暖与呵护。当一个人仅有的支撑和念想被摧毁,深渊在逼近,所有的不甘和怨恨在叫嚣,成魔成佛就在一念之间。遗憾的是,命运的戏弄吞噬了曼璐此生最后一丝本真,她将自己的妹妹亲手推进了深渊。
她每一次的歇斯底里都来自“本可以”,如果没有为家人牺牲,不顾家人死活,她本可以和自己相爱的人相守一生;如果不是为了弟弟妹妹更好的教育,她本可以一生从容优雅。她低估了选择的力量,低估了自己对命运的奢望,也低估了这世间的无常。当初衷已经淹没在岁月的洪荒里,她逆着时光去看最初的选择,满目的疮痍让她几近疯狂。
她忘了,选择是不能回头看的,因为当初的选择意味着现在的一切都是你应该接受的。做出选择从来不应该是过去时,不应该是一个时点,而是一个时期,一个从此刻开始无限延续的时期。它意味着无论这个选择会带来什么,是预料之中还是预料之外的,都是这个选择本身的内容,只不过它作为后一部分稍晚地呈现在你面前。即使不幸的,以一种让你始料未及的方式出现在你的面前。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什么都拗不过我愿意三个字,因为心甘情愿,所以愿赌服输;因为我愿意,所以可以牺牲一切;若是不愿意,便是侵犯了所有,必定是要尽全力反抗的,我们称之为自由。当初曼璐愿意倾尽所有换一家衣食保障,如今不愿意,便是要用一起堕入深渊的方式补偿自己的牺牲。可是选择的力量远远超过她的认知,面临选择时的愿意意味着愿意接纳当初的选择带来的一切,这才是选择真正的代价,而她固执的以为代价早已结束,其实它只是在蛰伏。选择是不能回头看的,因为如今仍在选择应当承受的代价当中,又何谈回头。
选择是不能回头看的,因为你永远不能拿现在的“已知”去对抗曾经那个做出选择时“未知”的自己。人都是健忘的,感觉都是难以保留的,对苦痛的记忆感从来也未必长久,你或许忘了曾经不顾一切的自己想要维护的只有一样东西,当你终于牺牲全部达成所愿,也算求仁得仁。你能接受此刻的孤独悲凉,却接受不了家人的漠视唾弃,因为这已经超出了你做出选择时对后果最差的评估,所以你的心里防线动摇崩塌。但是如若当初那个未知的自己真的已知今天的所有,怕也还是会重蹈一遍当初的覆辙,经历一次被辜负的轮回,因为你永远无法比较当初要奋不顾身维护的那种感觉,与今天的凄凉相比,谁更能吞噬你。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长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可有多少人为了那袭表面华美的袍子,忍受了一生的疼痛与难忍。曼璐似乎将这句话贯彻到底,她为了自己在人前最后一点颜面与自尊,撑着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拿最后一丝生命的本真,换了最后一次自欺欺人的机会。在她与祝鸿才结婚之前,在她生命的最后,她也许真正地挣脱了怨与恨,却满怀愧疚与不安。 以前她只是用尽一切去维护她早已经支离破碎的尊严,如今她只想用一切去赎回曾经对妹妹的伤害。
人对幸福好像都有一种近乎着魔的偏执,即使她明知有些幸福只是泡沫,但在泡沫挑破之前,她仍当作那是雪白的童话世界。曼璐即使清楚祝鸿才是一个怎样的人,即使清楚自己的婚姻只是一架空中楼阁,仍然在想一切是否有可能改变。有了孩子之后是否能留住丈夫的心?有了孩子之后是否能弥补自己不能做母亲的缺失?有了孩子之后在别人面前是不是更有尊严一点?其实我很佩服曼璐,我总觉得比起千疮百孔后不敢有一点幻想与要求的人,抱有期待的人更接近于生活,这本身也是生命的一种张力。我不能去批判什么,我们总说凡是要想清楚,但是透彻的幸福又能有几人?多数人都是在生活的兵荒马乱中,眉毛胡子一把抓地向前走,等想清楚真正要什么的时候已经行至途中,转身难。人对幸福的追逐,很多时候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谁又能否认抛篮而下的那一刻,满怀的憧憬不是快意的?都说人在接近幸福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所以人们乐此不疲地进行憧憬幸福的游戏。
我常在想我到底希望曼璐是什么样的呢?难道希望她在满目疮痍之后无声无息,孤独荒凉的等待生命的尽头?那那些浓烈的怨和恨的出口在哪里呢?这样的一个人还是当初那个不由分说解除婚约、义无反顾地承担起家庭的重担的曼璐呢?也许选择是注定的,也许因果是不容拆卸的,我只是在想,如果曼璐不回头看当初的选择,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就明白,选择意为着随之而来的一切代价;选择不能站在已知的现在回头去看当时未知的自己,她心中的偏执是不是会少一点?是不是就能侥幸避免将伤害那么冷酷地加在曼桢身上?这样她是不是保留了人生最初的本真和善良?
以前总听别人说,每一条路都有不得不这样走的理由,每一个选择都有不得不这样选择的方向。既然如此,还是希望做了选择的我们,不要回头,因为选择是不能回头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