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  释忧虑投明弃暗  发锐师奋迅掩归

      迷烟遮漫,恶气蓬㶿,妖人作法,鬼怪横行,一时间,盘陀谷中,森森凛凛,昏昏惨惨。眼见各种魔魅兽虫涌现,亦真亦幻,亦实亦虚,澧兰大惊失色,进退无措。正她慌乱中,王行本横眉竖眼,面露狞貌,又喝一声:“疾!”话音未落,趁人无备,王行本跃马上前,扬刀当劈。岂料恰此际,一道金芒掠过,乍掀罡风袭面而来。王行本暗自一怔,赶紧退却半步避开,再定睛一看,杨玄瑛已追赶而至,掣马提槊,挡在澧兰面前。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王行本凶神恶煞一般瞪着杨玄瑛,怒声说道:“新仇旧恨,今日一并清算,此地便是你葬身之处。”杨玄瑛冷笑说道:“败军之将,何足言勇。无非一些旁门左道,安敢在此口出狂言。”王行本七窍生烟,啐一声骂,左手捏诀而道:“小妖女欺人太甚!”说话声中,他右手将刀一指,左手振臂一抖,再喝一声:“疾!”一道紫烟应声即自他袖口而出,烟中又无数妖魔鬼怪,鸟兽蛇虫,张牙舞爪,蜂拥而起。

      人世间何来妖鬼,且王行本分明只有一人,这必然是他障眼之术。杨玄瑛心中认定如此,还镇定自若,于幻象熟视无睹,只顾娇叱一声,挺槊疾扎,两人两骑,又走马灯般斗到一块。不过王行本一面挥刀乱斫,一面施放烟雾,谷中紫烟越来越浓,渐渐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两人方换过十余招,杨玄瑛便已觉头晕目眩,气血不畅,四肢疲软,手脚乏力,招式也有些使不上劲来。这情形与中条山林中遇险如出一辙,杨玄瑛幡然醒悟,烟中有毒,她暗呼一声:“不好!”赶紧闭气屏息,又欲回头提醒澧兰,却见她功力不济,早被毒烟迷晕在地。

      可杨玄瑛这一岔神,却给了王行本机会,只见他趁人之危,猝然发力横扫一刀。杀气凛冽,寒光射人,这一刀来势汹汹,杨玄瑛提不起气力抽槊招架,被迫仰身一翻,跃下马去,有惊无险,总算避过刀刃锋芒。只是她刚落地站定,乍觉一阵腥味扑面而来,抬头看去,原来王行本这一刀虽未伤她分毫,却是斩中她坐骑,竟然齐刷刷削去马首,尚可见漫天血雾汹涌之间,那匹马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但此刻仍容不得她有暇惊愕,王行本前招不中,后招又至,仗着自己居高临下,劈头盖脸连斫下来。雁翎刀虎虎生风,刀背九环铿锵作响,杨玄瑛于刃锋里上蹿下跳,左避右躲,几度寻着敌手破绽,想要伺机反攻,却总觉得有心无力,还直让她叫苦连天。

      转眼再闪过王行本数刀急袭,杨玄瑛终于憋不住气,可她一张口呼吸,便有毒烟呛入。这几个回合下来,她已是面无血色,汗如雨下,脚上步伐亦是拖泥带水,显然已不堪再敌。王行本见状,不禁有些得意忘形,一脸淫笑,满口秽语,嬉闹之间,又两刀劈去,不过这一次他心生邪念,出招还留有余地,倒也是教杨玄瑛给避过。

      还正王行本正闹到兴头上,忽然山谷深处传来一阵蹄声,又一支骑须臾而至,他闻声不知来者敌友,不禁暗自一惊,忙收刀回头看去,恰见独孤彦云引数十人马行近。一想到此前虞县之役,正是独孤彦云坏了他大事,王行本心生厌憎,冷言说道:“独孤将军往南面汩泥坡探路,来此作甚?莫非又要来搅我好局!?”独孤彦云哼了一声,却不作答,迳自仗马前行,绕过王行本,至杨玄瑛面前,取出一个瓷罂,躬身递下而道:“此乃毒烟解药,姑娘取一粒含在口中,稍许调息,即可抵此烟瘴。”杨玄瑛仰头望着独孤彦云,一副欲言又止模样,许久方才接过瓷罂,正待服药,忽闻王行本厉声斥道:“独孤彦云,宋王饶你一命,准你戴罪立功,怎想你不知感恩图报,反倒临阵投敌,今日当代宋王斩你。”说着,他扬刀一挥,于其余数十骑手大声喝道:“汝等还不去将他二人拿下!”这些骑手虽由独孤彦云带来,却是直隶于大将军寻相,尽管其中还有几人犹豫,但十之七八看清形势,还是选择听命于王行本,当即提枪执戈,来围独孤彦云与杨玄瑛。

      杨玄瑛已取了一粒药丸含于舌下,只觉一股清凉之气蕴生,霎时浸透全身,立刻教人如沐春风,上下舒坦。趁着药丸功效,她赶紧调息吐纳,未多久,形神相亲,表里俱济,视线亦清晰起来,拨开紫色迷烟,此刻方才看清烟雾中那些妖魔鬼怪、虎豹虫蛇,不过尽是些纸片剪成而已,飘飘洒洒,散坠于地,毫无稀奇之处。王行本之障眼法即破,便也不用再忌惮他,瞧这一群骑手围上前来,杨玄瑛面无惧色,提起流云槊,于独孤彦云说道:“不管你是否独孤彦云,今日看来这妖人定要置你于死地!”事到如今,若让王行本活着回去,自己必然死路一条,况且王行本这等阴险毒辣之人,一肚子坏水,根本死有余辜,想到此处,独孤彦云把心一横,举鞭一指而道:“王将军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在下得罪了!”话音未落,他已先发制人,一鞭打去。王行本当即举刀相迎,还嘶声呼道:“贼子原形败露,还要杀人灭口。”说话声中,催从骑一拥而上,一群人搅作一团乱战起来。

      王行本无障眼法相助,还不是人对手,被独孤彦云一阵穷追猛打,手忙脚乱,焦头烂额,只往阵外且战且走。当下两人既然已撕破了脸,水火难容,独孤彦云怎肯让他走脱,他看准王行本慌张分心之际,挥起左手,佯攻一击。王行本不知是计,仗刀招架,岂料独孤彦云左鞭正缠上他刀刃一带,右鞭当即猛砸,不留余地,直击他天灵盖去。钢鞭灌顶,劲气狂飙,王行本骇然失惊,暗呼一声:“我命休矣!”可谁知独孤彦云这鞭砸到半空,俄然一道金光横来,竟然是杨玄瑛挺身而上,抢在前头,直扎王行本。

      独孤彦云只道是杨玄瑛雪耻心切,上来抢攻,且又怕鞭锋误伤了她,于是急忙收鞭,正准备另换一边再上,可杨玄瑛急如星火,再次夺人先声,嗖嗖一阵连刺,招招袭人要害。不过或许先前吸入毒烟之故,杨玄瑛还似尚未完全恢复元气,这几招看着凶辣,却是后劲不足。王行本挥刀左撩右拨,挡下这轮攻势,乍见杨玄瑛一个气力接不上来,槊锋走偏,此逃生之机千载难逢,不容坐失,他也顾不得狼狈难堪,当即虚晃一招,拨马转身即跑,眨眼工夫,便消失于山谷深处。

      既然王行本遁走,余众不敢恋战,亦纷纷退散。杨玄瑛无心再去追剿,迳自跑到澧兰身旁,将她扶起身来,又喂了她一粒毒烟解药,直至看见她气色好转,方才如释重负,放下心来。可另一边独孤彦云犹然望着王行本去处,沉伫于地。这一阵虽走脱了王行本,但也挫他志气,杀他威风,亦教人快意。尽管如此,毕竟还是同僚,有所惩戒即可,斩尽杀绝之事,还显得人过于狭隘,独孤彦云想着,一声不吭,收起双鞭,正欲往山谷深处行去,却闻杨玄瑛于身后说道:“王行本就是个小人,他此番逃归,定将罪责全然推脱于你,你这一去,岂不是自寻死路。”独孤彦云听罢,愣了片刻,恍然大悟,含愠责备而道:“你为何故意将他放走,置我于此进退两难之地!”杨玄瑛轻叹一声说道:“小妹出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如有得罪之处,还望独孤公子海涵。”独孤彦云气上心头,面色涨得通红,想要叱骂,话到了嘴边,却一时语噎。杨玄瑛见状,好言劝道:“小妹此举,确实过分了些。不过刘武周、宋金刚重用放任王行本这等奸邪卑劣之徒,亦足见其非英明之主,独孤公子事他二人,又如何能拨乱救世。”

      云开日现,光芒投入深谷,驱散雾岚。独孤彦云长叹一息,下得马来,将双鞭丢在一旁,席地而坐。如今宋金刚并不待见于他,刘武周撒手不管事,王行本又是睚眦必报之人,细想杨玄瑛所言,合情在理,只是要他背弃刘武周救命之恩,似乎还难下决心,于是他又唏嘘而道:“当年被人打下山崖,下坠中拽着崖壁上几根枝桠,阻了落势,虽着地未死,却也重伤垂危,尚幸定杨大汗路过出手相救,不然早已命丧黄泉。定杨大汗与我有救命之恩,玄瑛妹子此举,岂非陷我于不义之中。”独孤彦云终于她相认,杨玄瑛心头一块大石也算放下,她走到独孤彦云面前,说道:“凡事总有取舍。刘武周与公子之间,无非个人恩惠之小义,终结乱世、救天下黎民苍生乃天地之大义,独孤公子舍小义而取大义,方乃真义士也。且当年若非独孤公子挡下博古一槊,只怕小妹也早已命丧黄泉。公子于小妹亦有救命之恩,小妹此举虽然欠妥,却也是不愿见公子枉误了自己前程。”独孤彦云苦笑而道:“事已至此,小义也好,大义也罢,定杨大汗那里,总是回不去了。唉,看来天下之大,终无我容独孤彦云容身之处。”

      同为四海飘零之人,物伤其类,杨玄瑛闻言,俯下身子,拾起独孤彦云那双钢鞭,罗黛浅蹙,凝视这一双钢鞭,仿佛又念起塞北旧事,许久才说道:“独孤公子可还曾记得大兴童谣、太原龙兆?”独孤彦云说道:“'杨花落,李花开,桃李子,有天下',现今看来,说得还是唐公李渊。”正说到此,他一拍脑门,豁然而道:“我真糊涂,原来玄瑛妹子受唐主所托,设此之计赚我。”杨玄瑛说道:“虽然秦王甚为赏识独孤公子,不过今日之事,还是小妹擅作主张,并非有人授意。”独孤彦云盯着杨玄瑛,忽然觉得她较之当年,多了几分老练深沉,更让人琢磨难透。而此刻杨玄瑛又继续说道:“原本小妹于秦王亦有成见,可自入关中来,亲睹其德才,确实佐时经世之主。若说天下终当一统,谁人能为之,依小妹看来,纵然无谶言所示,亦非秦王莫属。”说着她递过双鞭,又道:“公子以双鞭行侠江湖,不也为解民倒悬,如今还有何可再犹豫。”独孤彦云沉默半晌,一声叹息,说道:“若要我事秦王,当需秦王先应我一事。”杨玄瑛说道:“独孤公子但说无妨。”独孤彦云说道:“毕竟刘武周乃我旧主,又于我有救命之恩,来日秦王攻克太原,还请留他一条生路。”杨玄瑛笑道:“独孤公子尽管放心,秦王明事理之人,必会成全独孤公子之义,小妹可以性命作保。”独孤彦云听罢,终于接过双鞭,站起身来,说道:“玄瑛妹子玲珑慧眼,相信不会错看。既然如此,还有劳玄瑛妹子代为引见秦王。”

      独孤彦云已然释怀,杨玄瑛也转忧为喜,而此刻,一旁又有人咯吱笑道:“这下可好,公主也不用日日这般愁眉苦脸了。”原来是澧兰早已转醒,还在一旁偷听两人对话。杨玄瑛脸上一辣,颊泛红晕,转过头去,佯恚而道:“澧兰休得多嘴胡言。”杨玄瑛这般羞态,云娇雨怯,娆婉无那,一霎时,教人又忆武州山那夜风月,可两人分别已久,世间早历沧海桑田之变,独孤彦云也不敢越礼唐突,只是岔开题问道:“玄瑛妹子如何做了唐国公主?”杨玄瑛说道:“此事说来话长,独孤公子就先随小妹一同回营,边走边说吧。”

      三人出了盘陀谷,寻着部众,回到稷山山阳林中大营,已近黄昏时分,沅芷早已在辕门守候。她自前夜往汩泥坡布伏,直等到天明,也不见敌踪,正焦急时,见有敌军三两败兵慌不择路,走错了道,自盘陀谷方向溃来,她捉着一问,才知道另一边杨玄瑛已将王行本击破。看这情形,已然打草惊蛇,敌军主力不会再走汩泥坡,于是她便折返寨中,等候杨玄瑛再另谋破敌之策。

      当下几人聚到一起,共回寨中,又说起这一次夜战情形,原来寻相决定潜度稷山谷道,亦有所防备,王行本、独孤彦云各两路轻骑,早就悄悄先于主力入山探路,只是其人众不多,未被斥候察觉而已,故此王行本才会赶到杨玄瑛等人前头。而独孤彦云走汩泥坡,恰见沅芷率人抵至,于道上堆置乱石,拦阻去路。汩泥坡地形不适于以少击众,且这设伏截击,又岂有先堵路之理,此中蹊跷,他寻思细想,便知道其意多半还是逼人另走他途。也是怕王行本一去中伏吃亏,他当即一面遣人回报寻相,一面往盘陀谷追去,正因此半道遇着杨玄瑛与王行本二人相斗。独孤彦云说到此处,取来纸笔,画出稷山一带地形地貌,又指着山中某处道:“先前寻相暂屯兵于此。此人用兵谨慎,不敢冒险,他见王行本败回,必然不会逗留山中,我料他当走原路出山,绕道稷山东麓。玄瑛妹子今夜随我同去,设伏于此,定可破敌。此战胜在除夕,就作在下献于秦王见面之礼。”

      再说与此同时,柏壁唐军军塞壁垒上,众将士擐甲执戈,张弓搭箭,严阵以待,而其四五百步开外,千余宋军正摇旗呐喊,擂鼓造势,尉迟敬德手掣双鞭,耀武扬威,于阵前来回叫骂。李世民携众将登壁,远眺对岸宋阵,于左右说道:“敌军虚张声势,不用理会他,今夜除夕,我看宋金刚也无胆前来劫营,稍后除留下戍卫执勤,余众将士,随我一同进宴以庆美良川上大捷。”言方毕,秦琼上来说道:“秦王,敌军只喊不攻,其中多半有诈,秦王不可大意。”李世民胸有成竹而道:“不过一个暗度陈仓计也,我看宋金刚料不到安邑还有华阴公主等他自投罗网。”说着他一拍秦琼肩背笑道:“美良川上,秦将军大展神威,今夜我当亲自为将军斟上一杯。”秦琼说道:“秦王谬赞了,只可惜那日未拿下敌将尉迟敬德。”李世民听罢,望着对面正叫阵的尉迟敬德,似自言自语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我欲得此人,直如孟德思云长也。”话音未落,另一边又有人接过说道:“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秦王若能有此之襟,必可如愿以偿。”李世民闻言看去,正是前些时日随徐世勣一同前来的巨鹿名士魏徵,他当即笑着指道:“魏先生嘲我胸襟不如周公、曹公也。”

      大敌当前,李世民还能谈笑自若,教人钦佩折服。是夜,柏壁塞中,欢声笑语,喜气洋洋,更有坛坛甘洌屠苏,溢出郁郁浓香,随风飘起,越过深沟高垒,竟连对岸宋军将士,亦可闻之。这辞旧迎新之际,一边是唐军大摆庆功罗筵,一边是宋军挨耐饥寒交迫,天壤之别,谁人可堪,宋军将士个个垂涎三尺,又是心羡,又是抱怨。尉迟敬德焦躁不安,巡了两圈行营,终于忍无可忍,头脑一热,迳自闯入宋金刚帐中,便大声说道:“宋王,敌人正于寨中庆贺,必然疏于防备,当趁此机夜袭!”宋金刚督阵一日,甚是困乏,正欲就寝时,被尉迟敬德这一喝扰了瞌睡,甚是不快,没好气地说道:“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此乃李世民激将诱敌之策,如此浅显,你怎就看不出来。”尉迟敬德说道:“兵法亦有云,虚者虚之,疑中生疑。李世民定然料我等不敢出兵劫营,方才如此放肆,羞辱我等。”宋金刚有些不耐烦,冷哼一声,摆手而道:“够了,本王历战无数,敌中虚实,自有度量,如何用兵,毋需你教。”尉迟敬德仍不甘心,拍着自己胸脯而道:“宋王若有顾虑,可授某百骑往唐寨劫营,某纵死无怨。”宋金刚见他纠缠不休,更为恼怒,当即拍案厉声斥道:“尉迟恭,休得胡闹,两军交兵岂如儿戏!还不给我出去,若再抗命,军法从事。”

      尉迟敬德与宋金刚于帐中争执起来,惊动营中将士,苑君璋闻声亦奔入帐来,正见尉迟恭怒目圆睁,将手按着腰间双鞭而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似宋王这般畏首畏尾,错失良机,何能功成事立。”宋金刚大发雷霆,疾言厉色而道:“尉迟恭,你如此鲁莽,陪上自己性命也就罢了,若再损我军心士气,坏了大事,你这贱命一条,如何担当得起!”两人都气头上,互不相让,但毕竟宋金刚乃行军元帅,闹僵了吃亏的总是尉迟敬德,苑君璋赶紧上前劝尉迟敬德道:“李世民若无底气,岂敢当着我军之面堂而皇之大摆庆宴。敬德兄稍安勿躁,只待寻将军绕过安邑,夹击之势一成,自有敬德兄建树之时。”尉迟敬德喋喋不休,还欲再争,苑君璋又忙于宋金刚道:“李世民于寨中庆贺,或许有意麻痹我等,为防有敌乘此来袭,下官与尉迟将军还得去营中加强巡视,请宋王恕我二人先行告退。”说着他又拖又拽,硬是赶在宋金刚喝令问罪之前把尉迟敬德拉出帐去。

      倏逾旧岁,新春伊始,虽逢大年初一,宋金刚依旧令人去唐寨前叫骂一日。直至晚间,宋军归回营中,忽然北边有快马来报,唐军先后取下隰、蒲二县,控制吕梁山中要道,袭扰于后,前些日自太原运来一批军粮,于霍邑尽遭其掳掠。宋军悬军一路长驱深入,忽略右翼安全布置,终让唐军趁虚而进,断了汾水谷地粮道,这消息直如晴天霹雳,宋金刚闻之,俄然懵怔。许久,他方定下神来,急喊人来,令其往安邑敦促寻相,准备寻唐军决战。可传令之人刚走不过一个时辰,即见寻相单骑归来,还衣甲不整,满面血污,一见着宋金刚,便拜倒在地,泪涕横流,泣不成声而道:“宋王,卑职无能。独孤彦云临阵变节,为敌引路,卑职于昨夜行军稷山东麓,横遭劫杀,王行本已死于乱军之中,卑职裹血力战,方突围而出,归来向宋王请罪。”说话声中,他连连顿首,已磕破额头。宋金刚闻言大为骇怒,面色铁青,骂了一声:“窝囊废,军中留汝何用!”说着他飞起一脚,将寻相踹翻在地。

      显然,眼下宋军兵锋由胜转衰,陷入孤危,迫不得已,宋金刚连夜拔寨而起,率军回到绛州城中,苦思破此困局之法。其间有众人谏言退兵,可他总觉得就此回去羞面见人,无地自容,说什么也听不进劝。宋金刚执意留在绛州,还得解决大军伙食,思来想去,居然派出数路轻骑,往绛、浍二州搜刮民粮以充军用。为解燃眉之急,宋金刚饥不择食,出这等杀鸡取卵之下策,看来他也是虑尽计穷了。而后数十日,宋兵劫掠两州城下,虽多少也抢来些米粟供绛州军士维持下去,不过这等恶劣行径,大失人心,惹得远近百姓怨声载道,更有一些乡勇集聚起来,但凡见着宋军落单势弱者,即上来打杀。

      不知觉间,时至仲春惊蛰,天气转暖,冰雪消融。这一日新雷乍响,好雨初来,杨玄瑛、独孤彦云携着沅芷、澧兰及其麾下将士,风尘仆仆,回到柏壁唐塞,李世民竟亲自出营来接,一见着她,便迎上来赞道:“涑水救主,稷山破敌,此番若胜刘武周,玄瑛姐功不可没。”杨玄瑛浅浅回了一笑,说道:“此番得以连挫王行本阴谋,还全赖独孤公子相助。”说着她便引独孤彦云来见李世民。独孤彦云乃前朝文献独孤皇后之侄,算来与李唐亦有渊源,若论起辈分还在李世民之上,这些事先前杨玄瑛早已传书相告,故此刻李世民待他,礼遇兼加。

      几人相互寒暄一番,便结伴往营内走去,杨玄瑛边行边问道:“秦王急招我归柏壁,莫非已准备决战宋金刚?”李世民说道:“不错,据悉绛、浍二州乡县都被宋金刚洗劫一空,算来如今绛州粮溃,也撑不了多久。我料他不日必将退兵,此正出师掩击时。”杨玄瑛说道:“宋金刚退师,唯有沿汾水河谷北归,霍邑、介休、平遥,乃其必经之路,不知可有人前往拦截。”李世民说道:“罗士信据蒲县、程咬金据隰县,均就绪待命。前些日药师兄亦遣人自石州来,刘季真已率众投诚,今亦可为我所用。至于突厥,父皇派去吊丧之人业已归来,处罗可汗表出与我家修好之意。”独孤彦云在一旁听到此处,经不住一身冷汗,先前自己与王行本等人集中精力攻略蒲坂,只道李世民大军为宋金刚牵制于绛州,孰知他暗中运作,早已孤立刘武周,又断了宋金刚后路。李世民料敌先机,虑事周到,谋划详尽,决断英明,宋金刚较之,还真是望尘莫及,想到此处,他已是心悦诚服。不过此刻杨玄瑛还继续说道:“秦王如此部署,看来是想一战定霸,将刘、宋逐出塞外去了。”李世民一笑,又故作神秘道:“此乃军机,玄瑛姐切莫道破!”两人正说着,已至中军帐前,迎面又出来三人,除秦琼外余下两人,杨玄瑛竟也认得,还是瓦岗旧将徐世勣与魏徵。唐营之中,屡见昔日魏王府上故人,杨玄瑛不禁又想起李密来,心中百感交集,一时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徐世勣、魏徵上来见过李世民,又于杨玄瑛、独孤彦云互行礼数,诸人便入帐聊了起来。席间议天下时势,论到此役平了刘武周,还待东征讨伐王世充,而说起洛阳城时,不觉又谈起了魏王李密得失。杨玄瑛这才知晓,徐世勣得闻那日盛彦师于熊耳山伏兵射杀李密并带着其尸身回了长安,立即飞马请表唐主,恳乞将其收葬。李渊念他忠义,亦下诏许之,命人殓了李密尸身送往黎阳。之后,徐世勣发丧行服,备君臣之礼,大具威仪,三军缟素,葬李密于黎阳山南五里。时魏徵亦在场,还见故人哭之,多有呕血者。而后不久,军中更有义士杜才干,潜走洛口,诈会叛将邴元真,伏甲斩之,取其首来黎阳冢祭拜李密,以慰其在天之灵。李密终能入土安息,又有人为之诛逆报仇,也算可以瞑目了,不过若早知黎阳将士,耿耿之心,忠贞如铁,他又何须屈尊降贵,入关投唐,以至最终惹上杀身之祸。想到此处,看着李世民还在盛赞杜才干,杨玄瑛禁不住暗中一声叹息。

      此后又过半月,至春分时节,日暖花开,草长莺飞,可绛州内外,依旧阴云笼罩,严氛肃厉。这晚有探子来报李世民,绛州城内粮草不济,军中饥馁,人心离乱,惶惶思变,更有士卒易服叛逃,宋金刚回天乏术,终于下令退兵,其一路先行者业已出城北归。自年前十一月冬至乘冰渡过黄河以来,迄今将近半年,终于锉平宋军锐气,迫得他不得不撤走,柏壁唐军将士闻之,心潮澎湃,激动不已。诸人日夜思盼,延颈翘望,等的正是此刻,现下出击决战在即,自然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争先恐后上来请缨。

      李世民见众将热情高涨,斗志昂扬,也是心中暗喜,当夜即趁热打铁,召集人马,点将拨兵,除他亲率主力追击宋军外,还传人令罗士信出蒲县抄霍邑、程咬金出隰县抄介休、李靖、刘季真出石州抄平遥、殷开山攻浍州狙击张万岁来援,各路人马,张下天罗地网,围剿宋军。布置妥当,李世民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登上帅台,还于三军将士朗声而道:“胜负决于此役,当效骠骑冠军,长驱虏庭,禅于姑衍,登临瀚海,封狼居胥!传令三军将士,各自预带干粮,昼夜追袭,不许暂退,至平殄刘、宋方止!”众将士听罢,振臂高呼:“万岁!”声彻云霄,震怖九天,这正是:

      角吹列营戎尘卷,蹄踏朔途征麾连。

      欲将剑骑追穷寇,乘奔直上雁门山。

      鼓角齐鸣,三军奋武,正正之旗,赳赳之士,盘马横戈,整装待发,欲知秦王此去如何破敌,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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