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生命中的荒诞感绝不可能是一个终点,而恰恰是一个开始。
——加缪
1942年出版的《局外人》塑造了一个经典的现代人形象——默尔索。
“在我们的社会里,任何不在他母亲的葬礼上哭泣的人,都有可能被处以死刑。”加缪的这句话是默尔索的一生的概括,作为一个隐喻,默尔索的遭遇象征着在上帝死了、最高价值被罢黜的时代,每个人的处境。
01
小说以默尔索得知母亲的去世开端:“今天,妈妈死了。也可能是昨天,我不知道。”
一个三十多岁的未婚男人,在养老院的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
母亲去世,默尔索却去和门房喝咖啡、抽烟、聊天,无聊到昏昏欲睡。
他拒绝看母亲的仪容,也记不清母亲去世的年龄,在整个葬礼过程中都没有哭,甚至因为自己能睡上十几个小时而高兴。
默尔索在葬礼上以局外人的身份观察着来宾,发现“上了年纪的女人竟然有这么大的肚子”“男人们几乎都很瘦”“在他们脸上看不见眼睛,只有一堆皱纹之间闪烁着一点浑浊的微光”。
第二天,默尔索就和新女友玛丽去海边游泳,看喜剧电影,做爱。
玛丽问默尔索是否爱她,默尔索回答说“这种话毫无意义”。
不仅在亲情、爱情方面默尔索显得无所谓,在工作上也是如此。
老板想提拔默尔索去巴黎负责新业务,按照常理,既升职又能前往大城市有一番作为,体验新的生活,这本是天大的好事。
默尔索却拒绝了,理由是不想改变。
我们从来不能改变生活,无论如何,生活都是一样的,我在这儿的生活也不会令我不高兴。
和混混邻居雷蒙结识,默尔索帮助雷蒙写信羞辱情妇,又去警察局作证雷蒙打情妇是因为后者冒犯在先。
默尔索做这些事不是因为助人为乐,也不是出于和雷蒙的友情,更不是因为正义,而只是觉得没必要让别人不满,反正他“怎么都行”。
默尔索和雷蒙去海边度假,遇见雷蒙情妇的兄弟和几个阿拉伯伙伴,双方打了一架,后来默尔索与阿拉伯人单独相遇。
出于防卫,默尔索枪杀了对方,因此入狱。
审判过程中,默尔索在母亲葬礼上无动于衷的表现成了量刑重要依据,检察官指控他人性泯灭,预谋杀人。在局势对自己不利的情况下,默尔索还能暗自欣赏检察官的口才比自己的律师好。
在法庭上,默尔索的思绪飞到了回忆中,最终没有做任何辩解,被判了死刑。
02
杀人罪只是表象,默尔索被判死刑的真正原因是他不参与社会设定的游戏。
他拒绝说谎,违背了社会的规则。
“人死为大”,任何没有在母亲葬礼上哭的人,都会被视为大逆不道。
默尔索哭不出来,母亲在养老院多年,二人本就感情淡漠,更何况他认为人总是要死的,母亲的死亡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为他辩护的律师知道他这种无动于衷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因此要求他说那天是因为控制住了悲痛而没有哭。
默尔索却拒绝了,诚实地说:“不,那是假话”。
有很多人在老人活着的时候不闻不问,甚至为了争财产大打出手,希望老迈的父母早点去世。
但无论生前有多少龃龉,子女们在父母的葬礼上总会哭一哭。
尽管大人们教育小孩子要诚实,“说谎的孩子被狼吃”,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诚实是一种“病”。
工作中请假一定会找个看上去“像理由的理由”,诸如生病了,带孩子去医院,父母病了等等。
而真实的理由可能只是纯粹不想去上班,或者家里的宠物病了,或者想一个人静一静,多睡一会。
但当真用这些理由来请假的人,无疑会被当成“有病”。
默尔索恰恰发现了社会的这种虚假,即使没有伤心,葬礼上依然要表现出哭泣的样子,这在默尔索那里是荒诞的。
03
默尔索看透了价值的虚无。
在一个荒诞的世界中,一切事物其实都没有意义,而改变这种无意义是徒劳的,因为一切都是荒诞的。
默尔索看到了这种荒诞,也看到了改变的虚假,从而与虚假保持距离,“感情”“婚姻”这些字眼对于默尔索来说是空洞的,因为没有意义,所以默尔索拒绝使用。
但默尔索本人并不是懦夫,他虽然陷入荒诞,丧失了生活的动力,却没有彻底否定生活。
这表现在虽然他否定了对玛丽的感情,但当玛丽来看他的时候,依然心内触动。
他找不出不用“无意义”的字眼表达情感的方式,只是觉得她很漂亮。
同样,默尔索否认结婚的意义,但当他看到马松和妻子在海边木屋中说笑,生平第一次,萌生了结婚的念头。
与其说这一瞬间的默尔索看到了婚姻的价值,不如说他看到了人与人之间感情的美好。
雷蒙为默尔索出庭作证确认他是朋友,其实以雷蒙混混的身份,默尔索如果否认,会对他的判决更有利。
然而默尔索看着雷蒙的眼睛,在律师的反问下,依然回答“是”。
加缪对人间的真情从不吝惜赞美。
在《鼠疫》中,经历了瘟疫的人们明白,“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永远向往而且有时还能得到,那就是人间的真情。”
默尔索同样看到了人间的真情,虽然雷蒙让默尔索承受牢狱之灾,甚至因此而死,但至少雷蒙是真诚的,在这种真诚中,一种新的意义正在生成。
这种意义在默尔索拒绝神父感召的时候更明显。
他拒绝相信上帝,对神父许诺的彼岸生活也毫无兴趣,他回答神父自己渴望的生活是“一种能让我回忆现在这种生活的生活”。
默尔索肯定当下,而神父,却“活着就如同死了一样”。
在生命的尽头,默尔索终于找到了自己确信的事情:
我看起来是两手空空,但我对自己是确信的,我对一切是确信的。
小说的结尾,加缪一改开头的冷漠,深情地描述着默尔索的内心:
面对这样一个充满启示与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温柔的冷漠敞开了胸怀。
在这样一个夜空下,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默尔索活了过来。
认清世界的荒诞,并不是要逃遁到天国(宗教),更不是要自杀,而是要反抗。
活在当下,本身就是一种反抗,“对未来真正的慷慨,是把一切都献给现在”。
用村上春树的话做结:作为一个成年人,或者说对付,或者说忍受,或者说享受这个世界的态度,就是置身事外,自得其乐。
图:Vincent van Go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