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摸底

多年后,雪梅在《但丁神曲·天堂篇》第八篇中读到这样的诗句:“像在火光中,我们看见了火星;像在合奏中,我们辨别了声音。”假使一个人定在原地不动,而其他人来来往往,这个个体便会游离于整体之外,或者说浮出、溢出,显现于整体画面的不和谐之中。这个骑三轮车的女人,便是如此。

她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极为缓慢地蹬踩着三轮车脚踏,硬生生从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分离了出来,显得格外突兀。

大多数行人是润河畔齐家庄中片、南片的农民,下地干活时,要么拉着架子车,要么胳膊挎着一个草筐,沿着这条南北大路向北行约五百米,再过这座小桥。润河古桥下的河流,正是农家房子与田地的分界线,马奶家就住在桥南边。

这些农民上地干活时,总想着早些抵达地里,脚步匆匆;干完活回家吃饭时,又怕错过饭点,更是大步流星,行色匆匆。他们双眸炯炯有神,目光直视前方,从不分心去看润河古桥两侧的风景。他们在经过这座桥时,心里一定在对自己说:“有些路既然不得不走,那就让俺们快些走吧,别耽误了正事。”

马奶一家久居于此,早已习惯了行人的冷漠,他们对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也同样视若无睹。可这时候,突然出现一个人像小偷踩点那样,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慢慢腾腾地从桥上经过,怎么能不引起马奶一家的注意?

她把简单的蹬踩动作拆分成了好几个部分:先是把曲折的右腿慢慢伸直,将右边的脚踏缓缓踏下去,待左腿由伸直状态慢慢变成弯曲状态后,又用左腿把升起来的左边脚踏缓缓踏下去;随后左腿再由弯曲变回伸直,右边的脚踏重新升起,她又重复着之前的动作,一步步极为缓慢地前行。

她还夸张地扭动着上身,仿佛为了蹬动这辆三轮车,已经花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次身体向左倾斜时,她都会趁机扭头,目光直直地朝马奶家的小院望过来,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

别人上地干活都是拉着架子车,或是挎着草筐,她却踩着一辆三轮车,这本身就透着古怪,怎么可能不引起马奶一家的注意?哪怕是晚年有些昏头的姑姥,也察觉到了对方的不正常。

姑姥在晚年时,渐渐失去了她在乡下多年积累的名望和地位,成了家里的累赘。长年累月的无所事事,给她的内心带去了极大的煎熬,也迫使她下意识地去发现一些事情,以此来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比如看护家里的幼童,防止他们走失;或是对可能侵犯家庭财产安全的迹象进行预警。此刻,这个行为怪异的女人,便成了她重点“关注”的对象。

就在这时,骑三轮车的女人缓缓停了下来,走到姑姥面前,张开了她的嘴巴。她凑到雪梅姑姥耳边,带着刻意放大的、巨大的善意喊道:“老人家,买点菜不?”

恰在此时,一个男人匆匆从桥上走过,他瞥了一眼姑姥和骑三轮车的女人,随口对那女人说了一句:“这就是他屋里的人。”

那男人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让骑三轮车的女人眼神亮了亮。她立刻收回看向马奶家小院的目光,脸上堆起更殷勤的笑,牙齿在阳光下泛着瓷白的光:“原来是家里人啊!老人家,您看我这车上的菜,都是今早刚从地里割的,新鲜得很,黄瓜脆生生的,茄子油亮亮的,还有这小青菜,炒着吃、做汤都香。”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掀开三轮车斗上盖着的蓝布,露出底下码得整整齐齐的蔬菜。果然如她所说,黄瓜带着细密的白霜,茄子紫得发亮,小青菜水灵灵的,还沾着些许泥土的湿气,透着股原生态的新鲜劲儿。

姑姥被她凑过来的热情熏得往后退了半步,眯着眼睛打量那些菜,又转头看了看马奶的方向,迟疑着说:“我家地里也种着呢,不缺菜。”

“不一样不一样!”女人连忙摆手,语气急切又热络,“自家种的就那几样,我这菜品种全,还不用您费心打理。再说了,给您算便宜点,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还能赚您亏心钱不成?”

马奶这时已经走了过来,手里还攥着没择完的青菜。她绕着三轮车走了一圈,目光在女人脸上和菜上反复打量,越看越觉得这女人眼熟,可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你是哪个村的?”马奶开口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是隔壁高老庄的,经常来这边卖菜,可能之前见过面,您忘了。”她说话时,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马奶家的院子,像是在搜寻什么,又迅速收了回去。

雪梅这时也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马奶身后。她看着这女人夸张的笑容和过于殷勤的态度,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这女人说是来卖菜的,可注意力却总在马奶家院子里,蹬车的速度慢得反常,打听的语气也透着股刻意。

“不用了,我们真不买菜。”马奶摇了摇头,拉着姑姥就要往院子里走。

女人看着她们走进院子,手紧紧攥着车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甘,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失落。她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又转头看了一眼马奶家的院门,才慢慢蹬着三轮车,沿着大路往北去了。只是她的速度依旧很慢,时不时还回头张望,直到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马奶关上院门,才松了口气:“这女人不对劲,说是卖菜的,心思却不在菜上。”

姑姥点点头,附和道:“是啊,眼神怪怪的,总往咱们院里瞟。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她,可就是想不起来。”

雪梅想起驴舅之前为自己说亲的事,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是高家派来打听情况的?”

马奶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不像。高家要是想打听,直接来家里说就是了,犯不着让个外人来卖菜摸底。”

这个骑三轮车的女人,正是高家二儿子高强的母亲——高妈。她的头发又粗又密,虽然缺乏打理,没什么光泽,却不见半根白发。在中年女人里头,这样的发质算得上出众,甚至足以让人暗自自豪,可高妈偏不为此花费半点心思。她的短发是自己操着剪刀瞎剪的,长短不齐,头上光溜溜的,既不别发夹,也从不戴帽子。

单从这一点便能看出,她是个极为节省的人,向来想尽办法避免不必要的开支。她的眉毛没修整过,又粗又密,竟比寻常男人的还要浓重几分。一双眼睛总是睁得浑圆,眼白居多,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让人望而生畏。

眼角堆积着些许像淤泥般的松弛绒肉,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她的脸型偏圆,脸上几乎看不见明显的皱纹,可也找不出半分能表明她尚且年轻的神采。年轻时不显水灵,年纪大了也不显老态,就那样平平淡淡地扛过了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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