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肯定我是爱书的，可我并不喜欢买书。
也曾羡慕别人的丰富藏书，也曾梦想拥有一间书房，拥有满满一墙、一柜子的书，可以“清风一枕南窗卧，闲阅床头几卷书”……
可终究，只淘宝了一个组合书柜，兴致勃勃亲自动手，耗费了两个小时安装好。连晚饭都来不及吃，又兴致勃勃地将所有存书摆放整齐。
可终究，令她成了摆设，偶一拂拭，十指灰尘。且数年如一日，书还是那些书，再无增添。明明曾经的我，捏着十块钱的零散票子，精打细算、百般考量，只为了拥有心仪的那册书。至于少吃一餐，终年不添衣也甘之如饴，全不在话下。
到底因何养成了如今非借不读、绝不轻言购书的习惯？不过十载，一个人便可以揽镜不识自我了吗？
细细想来，大概类似于“性格决定命运，”人生际遇，尤其是青春时光总会在心上烙上印记，从而决定日后的言行举止。
现在想起小时候，和很多人家一样，无非一个“穷”字。那时，老师家长将书明码归成两类：课本及相关资料为正经书，此外的课外书统称闲书，尤以小说为最，是万万不能碰的祸首。课本倒罢了，教辅对于当时家境来说也是一笔了不得的花销。何况那些闲书？委实无处可寻。因而，一旦觅得一本两本残卷，忍不住废寝忘食又百般遮掩，在师长耳目不到之处读个痛快，实在是天地之间第一快意之事了！
初中那会儿农村不兴暑假，假期随农时安排。难忘初二一个燠热夏日，辗转于同学手中借到一本《封神演义》，因了９０版电视剧《封神榜》的先入为主，对这本书可谓如获至宝。整个人、整本书藏在竖起的课本之后，文字化作画面激起心间一点战栗……就那么沉醉进天上人间、金戈铁马的善恶交锋与沧海桑田之中。就那么忘了防范，等到书从手中飞走，才恍惚抬眼，蓦然发现英语老师杵在了面前！
多年之后火车途径灵宝，尚兀自疑惑灵宝天尊还是通天教主？一路走来，先是武王伐纣息偃戎师的偃师，后是七杀星君戍守的渑池……时空转换后的今日，一般地高楼平地起，再不见昔年战阵寒光，这样看无神可封的姜太公其实好聪明，比起虚无缥缈境那些万古长存的所谓神仙生命，大概要幸福得多？毕竟无知觉便无寂寞罢。
而我多年之后的心脏仍留存了当日忐忑的急跳，还有英语老师一脸捉摸不透的笑——紧张的少女辨不出佯怒，也接收不到严厉后的宽容。直到毕业之后一次班级聚会，半醺的老师扯住我硬要交流“三教封神”的传奇时，我才恍悟我的老师们原来也是爱书的。一如饭后睡前聚在门口大谈“三英战吕布”“三打祝家庄”“三打白骨精”的父老乡亲，他们同样喜欢翱翔在想象的时空中，用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的自由，来温存生活的磨砺。
由于缺乏，便没有选择。
父亲每次见到村里的报刊杂志都视如珍宝，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我，最喜欢听他兴致来时清唱《铡美案》，纵然循环往复，只得“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这一句，我和父亲已然乐此不疲。后来，父亲偶尔收存的《薛仁贵征西》《杨家将》《赵匡胤演义》《刘秀传》等评书类小说成为了我的新欢，亦是我人生中挖到的第一笔珍宝。它们熏陶了我最初的文墨情怀，而我的少年老成恰源于评书熏陶出的好奇心，一台蓝色的收音机陪伴了我整个童年，伴着袁阔成、单田芳、田连元等评书艺术家的声音，评书里的人物和场景变换成白纸黑字，和翩然欲去的插画，骤然有了真实感，很有久别重逢的冲击。就算很多字不认识，需要连蒙带猜，居然也奇迹般地在心口撒了一把糖，那糖名唤“成就感”。
清楚记得简单不过的“刃”字，被当年刚刚二年级的我猜出来后，那破胸而出的喜悦，或许正是陶渊明所说的“每有会意，辄欣然忘言”吧。也因此自嘲：“我是倒着长的，人家小时候看动画片，我看各国名著，等成年了反而看起了《哪吒传奇》。”
探究起来，我真正的名著缘分结在了借书店，那曾经风靡一时的存在。
二十年前，几乎每所中学门口都有书店，格局也大致相同，小半卖学习资料，大半摆列出租的书。书的种类也很整齐，供女孩借阅的港台言情和男孩最爱的新派武侠，偶尔《红与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斯巴达克斯》《飘》等西方名著混杂期间，丰满学生的枯燥学习。
我常去一家租书店，老板娘跟我熟了之后，好奇地问：“瞧你清秀文静，怎么喜欢看这些男孩子看的武侠呢？”我回之一笑，心底默念梁羽生先生《萍踪侠影录》的篇首词作为回答：莫道萍踪随逝水，永存侠影在心田，此中心事倩谁传？是的，和千千万万８０后逐梦少年一样，那亦是我的江湖一梦。夕阳西下单剑匹马，雪雨霜风情义无价。儿女情长，驰骋天下，最合少年心曲了。
金古梁武侠逐次借阅完后，又开始挨个借阅那些大部头名著，不论国籍不管题材，一囊而尽。即便贪多嚼不烂，哪怕有很多缺页少了结局的，也要一一看过，说如饥似渴一点都不过分。《人间喜剧》的无奈，《简爱》的坚持，《蝴蝶梦》的迷茫……皆染上了阿尔戈英雄的神秘色彩，在时光深处若隐若现。
初次读到《红楼梦》，金陵十二钗中我最欣赏性喜阔朗的三姑娘。尽管探春从出生上低了宝黛和众姐妹一筹，和存在感几乎为零的迎春并无差别。但懦弱的迎春被不堪的命运蹂躏致死，探春却了解世情又拎得清，清楚所求后能不畏各类限制，哪怕凭仗一腔孤勇也要实现自我价值。“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退缩与冲动都不可取，最重要先看清自己擅长的，再拿出行动力实施。小到一己喜恶，大到公平公正的真正主持，都得先拥有资本。这，正是我叹服的人生态度。
当初次读到《傲慢与偏见》，又深深折服于奥斯汀的透彻和聪慧。生活向来是严酷的，奥斯汀却有能力在严酷生活中，通过机智的斗嘴，慧黠的技艺，在生长稻麦的土地上一并开出玫瑰。她从生活中制造浪漫，笔下人物便踏实内敛，冷定从容。我羡慕这份从容，于是千方百计让自己拥有强者的温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少年长大了，依旧保留着逢书店便进的习惯。
但时移世易，有什么悄然逝去了。今天，新华书店的新书换上了塑封，不再有人蹲在角落局促于囊中羞涩地借读，学校门前书店仍旧林立，却再没有师长口中的闲书，只有各科资料试卷扑面而来。家长对孩子日渐慷慨，一说买书几乎能一掷千金。
偶然间，我在某个犄角旮旯发现一本《中断的友谊》，扉页间的尘土昭彰着它风光不再的现状。与火热的教辅相比，满是“诗书满架尘埃扑，尽日无人略举头”的不合时宜。倒与我简略书架上的《牛虻》遥相呼应，被这个步履匆匆的新时代遗落在身后。它们转移了阵地，走进了中小学教室里的各色图书角，举凡名列各类文学史的名著们都赫然在列，然而很少有少年人主动去看，他们只肯在老师要求读后感展示前临阵磨枪。
连我自己也是如此，耗费五个月才下定决心，将购物车里的《奥斯汀全集》买了下来，又任由她在桌边蒙尘，一百八十天没打开一份包装。有钱了，书柜书墙书房竟然没有跟着拥有。我，不爱书了吗？
怎么会？我每天都在阅读啊，手机里读书软件下了三个，每天阅读时间不少于一个小时。只是，再没了灯下一卷书一阙词的悠闲，也不复追忆逝水年华的执着。很多时候，浏览一篇文章只余下焦躁，看一篇报道心中俱是愤怒，提起笔满心的话一个字也不愿吐露。摩梭着纸张，嗅不到书香反依稀闻到逼仄的汗腥气。
时光荏苒，廿载光阴，从清华年少活到中年，心头的书“愁”依然耿耿。年少时无书可读，现而今无心读书。
不该这样的！文字，应该带给人恬静而不是焦虑；书，应该带给人智慧而不是功利；时代，应该带给人自我满足而不是漫无目标的狂奔。
好在沉淀思绪，发现心底深处最深的渴望还是陆放翁那句诗：“静觉此身犹外物，懒思与世永相忘。清泉白石生来事，曲几明窗味最长。”
我想我还是爱书的，爱书的我希望生活溢满书香，不该任由书愁延绵。我想世间许许多多与我一样走过这个时代的人，也不甘心任由书愁延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