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星上的喜税

垃圾星“铁胃-7”悬浮在麒麟座旋臂的边缘,像一块被宇宙啃食过的残渣。这里没有自然光,只有巨型聚变火炬灼烧着工业废料,投下的摇曳光影将锈蚀的金属山峦涂抹得如同地狱的画卷。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氧化铁、降解塑料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绝望的酸腐气息。

林刻就在这片钢铁坟场中,像一只沉默的鼹鼠,在文明的肠道里挖掘着微不足道的养分。他十七岁的身躯裹在过于宽大的防护服里,动作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精准和疲惫。

他的“工作室”,是一个半埋在废料堆里的旧货运舱。舱内与舱外是两个世界。空气被高效过滤系统净化,带着一丝冰冷的清新。最显眼的,是那座占据了一整面墙、由废弃零件拼凑而成的复杂设备——“情绪精馏仪”。粗细不一的管线缠绕着,连接着中央一个散发着幽蓝微光的生物质腔体,那是设备的核心,据说是某个已灭绝种族神经索的化石。此刻,腔体内正缓缓凝聚着一滴晶莹的、泛着柔和粉光的液体。

林刻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起旁边工作台上一个不起眼的金属指套,戴在右手食指上。指套触感冰凉,顶端有一根比发丝还细的探针。他没有用精馏仪配套的收集器,而是俯下身,用那根探针,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滴粉色液体。

瞬间,一种混杂的、带着毛刺的“味道”在他意识中炸开。

起初是心跳加速的悸动,视野里仿佛出现了一个模糊而美好的身影,阳光透过繁茂的虚拟树叶洒下光斑——这是“初恋”的表层味道。但紧接着,一股更深层、更隐秘的涩味弥漫开来,那是自惭形秽的卑微,是担心配不上的恐惧,是触碰后又迅速缩回手的胆怯。最后,所有味道沉淀为一种空洞的、带着回响的甜,如同嚼过糖后口腔里留下的虚无。

“纯度百分之六十二点七,”林刻对着空气低声说,声音透过防护面罩,有些沉闷,“表层‘憧憬’,底层‘自卑’,主调‘空洞的甜’。次级品。”

舱门滑开,一个披着厚重防尘斗篷的身影挤了进来,是唐。他摘下风镜,露出一张被辐射和岁月共同雕刻过的、精明的脸。

“次级品也够那老家伙回味好几天了。”唐笑了笑,递过来一个密封的能量棒,“他攒了三个月信用点,就为买这一口。对他来说,哪怕是过滤后的‘初恋’,也是他灰暗人生里唯一的光了。”

林刻沉默地将那滴粉色液体导入一个拇指大小的屏蔽瓶,递给唐,同时接过能量棒。交易完成,没有多余的废话。在这个连呼吸都需要付费的星系,情绪是奢侈品,真心是致命的负资产。这是他从小在情绪垃圾场挣扎求生时,用无数次濒死体验换来的真理。

他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诅咒。通过接触,他的神经末梢能直接“解码”情绪载体中蕴含的情感信息,并将其转化为一种复杂的感官体验——味道、温度、甚至模糊的意象。他无法理解这种能力的原理,就像眼睛天生能看见光。他只知道,这让他成了整个银河系最顶尖,也最危险的“情绪品尝师”。他能精准地分辨出情绪的层次、纯度和任何细微的“杂质”,从而为黑市的情绪贩子评定价值,或者,为自己复刻出最逼真的“赝品”。

唐把屏蔽瓶小心地收进内袋,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林刻:“有个活儿,风险极高,但报酬……你无法想象。”

林刻撕开能量棒包装的手停了一下。

“收藏家。”唐压低了声音,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带有辐射,“今天,他将在‘喜悦之巅’——他那座环绕恒星运行的宫殿里,接受全银河系的朝贺,庆祝他征服了M77星云。届时,他会体验一种定制合成的、前所未有的‘绝对喜悦’。”

林刻抬起头,面罩后的眼神锐利起来。收藏家,情绪经济帝国的缔造者,所有“情绪税”的最终流向。他的名字就是权力和神秘的代名词。

“任务是什么?”

“在他体验那份‘绝对喜悦’的巅峰时刻,靠近他,品尝它,然后……”唐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完美复刻一份。委托人要的,是收藏家此刻独一无二的极致情绪。”

林刻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窃取收藏家的情绪?这无异于在恒星表面跳舞。

“报酬。”林刻的声音依旧平稳。

唐伸出一根手指:“一,足够买下‘铁胃-7’这种小行星的财富。或者,”他伸出第二根手指,“二,一份经过银河公证处认证的、完全属于你自己的、真实的、未经任何编辑的‘基础情绪包’——可能是愤怒,可能是悲伤,也可能是……爱。”

林刻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属于自己的情绪?对于一个品尝过无数情感,却从未真正拥有过任何一样的人来说,这是比整个星球的财富更致命的诱惑。他的内心是一片荒漠,而这份报酬,像是一滴真正的水。

“……如何靠近?”

“庆典的情绪垃圾排放口,”唐的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那里会有千分之二秒的屏蔽失效窗口。当然,前提是你能在高温和辐射下活下来,并且躲过情绪净化探针的扫描。”

这几乎是一个自杀任务。但林刻看着唐,看着那双眼睛里混合着的贪婪、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点了点头。

“我接。”

×

“喜悦之巅”并非一座传统的宫殿,它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由能量场和力场构筑的复杂结构,如同一个闪烁着亿万光芒的神经节,悬浮在年轻恒星的日冕层之上,贪婪地吮吸着恒星的狂暴能量。在这里,连光都充满了欢愉的躁动。

林刻藏身于一处为维护机器人设计的检修通道出口,通道外就是通往核心情绪处理器的巨大排放管道。他身上覆盖着唐提供的顶级光学迷彩,但高温依旧烤得他视野扭曲。他能“尝”到空气中弥漫的、来自整个银河系的、被过滤后排放出来的“喜悦”残渣,甜腻得发齁,统一而乏味,像工业流水线上生产的糖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根据唐的情报,收藏家体验“绝对喜悦”的时刻,就是排放系统因瞬间数据过载而产生微小波动的时刻。

来了!

整个宫殿的能量场发出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低频嗡鸣,排放管道口的能量屏蔽光膜,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颜色从深蓝褪为淡紫——不足千分之二秒!

林刻像一枚被发射出去的鱼雷,从检修口激射而出,扑向那短暂的安全窗口。高温瞬间舔舐着他的防护服,警报声在耳边尖啸。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全部的精神力都集中在那根已经探出的金属指套上。

就在他穿过光膜,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汹涌而出的、带着彩虹般璀璨光泽的情绪洪流时——他看到了。

在洪流的中心,在那极致纯粹的、如同超新星爆发般的“喜悦”核心,漂浮着一丝东西。

那是一丝比最细微的宇宙尘埃还要渺小的……“杂质”。

它的颜色是无法形容的暗,并非黑色,而是所有色彩、所有光线被彻底吞噬和否定后的“无”。它不反射任何光,只是在绝对的光明中,固执地存在着一个绝对的“点”。

林刻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它。

“轰——!”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首先是无法抗拒的、席卷一切的“喜悦”。那是征服星海的豪情,是掌控众生命运的权柄,是拥有无限知识和无尽财富的满足。这喜悦如此庞大,如此纯粹,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融化、蒸发。

但就在这喜悦的绝对巅峰,在那彩虹洪流的最中心,那丝“暗点”接触到了他的感知。

它没有味道。

或者说,它是否定了所有味道的“味道”。

它是一种冰冷的、绝对的、没有任何理由和来源的——绝望。

不是失败的绝望,不是失去的绝望,不是痛苦的绝望。而是存在本身的绝望。是站在宇宙之巅,俯瞰亿万星辰,却发现一切意义都已消散,所有可能性都已穷尽,前方只有永恒的、无法打破的虚无之墙。是拥有了所有,却比一无所有时更加空洞的、彻骨冰寒的孤独。

这绝望如此微小,却如此坚韧,如同钻石的核心,无法被任何极致的喜悦所融化、所覆盖。它就在那里,在情绪的绝对天堂里,构筑了一个绝对的地狱。

“噗——”林刻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面罩。他的精神几乎在这矛盾的冲击下崩溃。他凭借本能,疯狂地驱动复刻程序,记录下这包含了“绝望”内核的“绝对喜悦”,然后像被烫伤一样缩回手,借着排放洪流的推力,狼狈不堪地倒射回检修通道。

他瘫倒在滚烫的金属地板上,剧烈地喘息,浑身颤抖。指套的探针顶端,一滴如同宇宙缩影般、外层绚烂内里暗黑的液体,正在缓缓成型。

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他尝到了不该尝到的东西。

几乎是同时,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警报声,不再是针对他这个小入侵者,而是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响彻整个“喜悦之巅”!所有的光线变为刺目的猩红色。

林刻挣扎着爬回自己的小型破旧飞梭,启动,像一粒被弹射出去的尘埃,拼命逃离这座光芒万丈的牢笼。

当他终于脱离恒星的引力范围,惊魂未定地进入自动驾驶模式时,他颤抖着取出那瓶复刻的情绪,想要再次确认。

就在这时,飞梭老旧的通讯屏亮起,一条来自未知加密信源的信息,突兀地跳了出来,文字冰冷而简洁:

“你尝到了,对吗?”

未等他反应,公共频道被强制切入,一个毫无感情的合成音响彻船舱,伴随着他的面部特写和身份编码,覆盖了所有通讯波段:

“全域通缉令。目标:林刻。编号:TX-734。罪名:窃取神圣情绪资产,危害星系情感安全稳定。危险等级:最高。授权:格杀勿论。”

屏幕的冷光,映照着林刻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他低头,看着手中那瓶内里蕴藏着无尽黑暗的、绚丽的情绪样本。

宇宙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辽阔,也无比狭窄。

林刻的飞梭像一颗被猎犬追逐的弹丸,在小行星带的碎石冰晶间疯狂穿梭。追捕者的炮火在真空中无声地炸开,化作一团团转瞬即逝的膨胀火球,将周围岩石的棱角映照得狰狞毕现。警报声早已被关闭,船舱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引擎过载时发出的、如同垂死野兽般的哀鸣。他关闭了所有外部通讯,那条“你尝到了,对吗?”的信息像一道冰冷的烙印,灼烧着他的思绪。

他能去哪里?铁胃-7是回不去了,任何需要身份识别的港口都成了死亡的陷阱。收藏家的力量遍布银河,他的通缉令就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已知文明世界变成了巨大的囚笼。飞梭的燃料和氧气指针正无情地滑向红色区域,绝望如同船舱外冰冷的真空,缓缓渗透进来。

就在他准备放弃,将飞梭撞向最近一块巨岩以求一个痛快时,导航屏突然剧烈闪烁,所有参数乱码般跳动。紧接着,飞梭不受控制地偏转航线,以一种精确到毫米的姿态,险之又险地切入一条被碎石掩盖的引力异常通道。

“不想变成宇宙尘埃就别动。”一个清冷的女声通过加密频道直接接入他的飞梭主控系统,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林刻停止了徒劳的操作。飞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在错综复杂的通道内疾驰,最终滑入一个伪装成小行星的隐蔽船坞。舱门打开,一个穿着简洁工装、头发利落束起的年轻女孩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终端,屏幕上流动的数据映照着她锐利的眼神。她就是星尘。

“林刻,‘情绪品尝师’,”她上下打量着他,语气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欢迎,只有一种技术专家面对实验对象时的审视,“你的莽撞差点让三个星系的追踪网络锁定这里。”

林刻走出飞梭,身体因长时间的紧张而微微颤抖。“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我叫星尘。救你,是因为你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而我们需要那个‘东西’作为证据。”她转身走向船坞深处,那里连接着一个更大的、由数个拼接舱段组成的秘密空间站——“光谱”的据点之一。

空间站内部弥漫着机油、电路板和循环空气的味道。几个穿着类似的人正在忙碌,监控着无数屏幕上的数据流。这里没有情绪垃圾场的酸腐,也没有“喜悦之巅”的甜腻,只有一种属于机械和数据的、纯粹的冰冷。

“证据?证明什么?”林刻追问。

星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他带到一个主控台前,调出了一段复杂的能量流图谱。“你看,这是银河系标准情绪税系统的官方模型。征收‘过量’或‘有害’情绪,提纯转化,分配‘有益’情绪,维持社会积极稳定,对吧?”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勾勒出那看似完美平衡的循环。

林刻点头,这是每个星系公民从小被灌输的常识。

星尘冷笑一声,指尖飞快操作,图谱骤然变化,露出了底层代码般狰狞的真相。那循环被放大,在“提纯转化”环节,出现了无数细密的分支和过滤器。“看这里,‘悲伤’——过滤掉百分之九十的‘深刻’,保留百分之十的‘浅层触动’,打包成‘怀旧慰藉’出售。‘愤怒’——剔除所有‘指向不公’的核心,只留下模糊的‘激动’,作为‘奋斗动力剂’……系统不是在转化情绪,它是在编辑,在阉割!它在系统性地删除所有可能导致反思、质疑和真正变革的‘危险’情感因子!”

林刻看着那复杂的图谱,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精密运转的大脑额叶切除手术台。他回想起自己品尝过的无数情绪,那些被客户嫌弃“味道不正”的次级品,此刻都有了答案——它们不是纯度不够,而是保留了太多不忍被删除的“真实”。

“他们不是在维持稳定,”星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他们是在制造温顺的牲口!我的哥哥……他曾是帝国‘情绪设计局’最年轻的天才。”她调出一张照片,一个眼神清澈、带着理想主义光芒的年轻人。“他发现了这个秘密,试图在他设计的‘集体荣誉感’中,偷偷保留一丝对牺牲者的‘真实悲痛’。结果……”照片切换,变成了一个眼神空洞、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嘴角挂着标准化的、毫无意义的微笑。“他被系统反向格式化,成了只会微笑的空壳。”

林刻感到一阵寒意。他意识到,自己过去贩卖的,不仅仅是情绪,更是被精心调配过的、驯化心灵的药物。他赖以生存的能力,在某种程度上,成了这个庞大囚笼的帮凶。

“那收藏家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是我们要找的答案。”星尘指向图谱的最终端,所有被删除的“危险”情绪因子,那些极致的悲伤、愤怒、绝望,并未被销毁,而是汇成一股漆黑的洪流,指向一个唯一的坐标——“喜悦之巅”。“他在收集这些‘毒素’。我们最初以为他是在享受某种变态的权力感,但最新的数据模型显示……他的行为模式,更像是在用这些负面情绪,进行某种对冲,或者……喂养。”

这个结论让林刻脊背发凉。用全人类的负面情绪去喂养什么?或者对抗什么?

“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星尘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刻,“‘光谱’计划潜入Sector-7的情绪主分配中心,截获通往‘喜悦之巅’的原始情绪流数据。而你的能力,是唯一能在那庞杂数据流中,精准识别并‘品尝’出那些被编辑掉的原始情绪的钥匙。”

这是一次比窃取“绝对喜悦”更加危险的行动。分配中心的防御等级仅次于收藏家的宫殿。但林刻看着星尘眼中那混合着悲伤与决绝的火焰,看着屏幕上她哥哥空洞的笑容,他发现自己无法拒绝。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或者那份许诺的报酬,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他那颗长期被虚无笼罩的心里,开始萌动。

潜入行动在七十二小时后展开。“光谱”的技术专家们制造了一场短暂的区域性通讯风暴作为掩护。林刻和星尘像两颗微尘,附着在一艘官方运输船的底部,混入了Sector-7分配中心。

中心内部是一个由无数能量管道和数据处理单元构成的金属丛林,庞大的机器发出低沉的轰鸣,仿佛一颗冰冷跳动的心脏。他们避开巡逻的自动化哨兵,潜入核心数据井。这里,无数色彩斑斓的情绪数据流如同奔腾的江河,汇聚、分流,接受着无形过滤器的筛查。

星尘迅速接入终端,破解防火墙,开始下载原始数据。林刻则将手按在一个专门接入原始数据流的感应板上,闭上了眼睛。

瞬间,海量的、未经处理的原始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入他的意识。

不再是黑市上那些经过初步提纯的“商品”,这里是情感的屠宰场。极致的狂喜旁边就是撕心裂肺的悲痛,刻骨的仇恨与无私的爱意交织,还有麻木的绝望、噬骨的孤独、创造的热情、毁灭的冲动……所有被系统判定为“不稳定”、“低效”、“有害”的真实情感,如同宇宙诞生初期的原始汤,混乱、磅礴、充满野性的力量。他的大脑几乎被这信息的洪流撑爆,但他死死支撑着,运用全部能力,去“品尝”,去分辨那些被系统精准剔除的“杂质”。

“找到了!”星尘低呼一声,她截获了一段标记为“收藏家-私人日志-碎片”的加密数据流。她尝试破解,屏幕上闪过断断续续、充满干扰的文字和图像:

“……熵增不可逆,情感衰减亦然……文明最终的坟墓是内心的虚无……”

“……它们来了……唯有极致的‘矛盾’,才能构筑暂时的‘堤坝’……”

“……我是守墓人,也是祭品……这些悲鸣……是唯一的薪火……”

“……样本TX-734……他尝到了‘真实’……变量……还是……”

日志戛然而止。但其中的信息足以让两人心神剧震。收藏家不是在享受,他是在对抗某种更宏大的、关乎宇宙本质的威胁?“情感衰减”?“它们”是谁?他用全人类的悲欢作为“薪火”,在守护什么?

就在这时,刺眼的红色警报照亮了整个数据井!

“被发现了!走!”星尘猛地拔下数据存储器。

但已经晚了。数据井的出口被骤然降下的重型闸门封锁。一排排武装到牙齿的帝国治安官冲了进来,能量武器的枪口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放下数据,束手就擒!”为首的军官冷喝道。

星尘看了一眼林刻,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存储器,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猛地将存储器塞进林刻手中,同时按下了他身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微型跃迁信标。

“走!去找唐!把数据带出去!”她用力将他推向一条狭窄的维护管道,自己则转身,举起双手,迎向了那些治安官,用身体挡住了管道入口。

林刻眼睁睁看着能量束缚网将星尘笼罩,她最后回望他的眼神,没有恐惧,只有催促和……信任。

跃迁信标启动,空间在他面前扭曲。在最后被拉入时空隧道的前一瞬,他听到星尘平静的声音被电流干扰得断断续续:

“告诉他们……真实的宇宙……是什么味道……”

空间站、追兵、还有星尘的身影瞬间消失。林刻落入冰冷的时空乱流,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存储器和星尘塞给他的信标。孤独感前所未有的强烈,但这一次,冰冷的虚无被一种炽热的、名为“责任”和“愤怒”的情绪驱散。

他不再是被迫逃亡的猎物。他拥有了必须前往的目标,必须揭开的真相,和必须救回的人。

狩猎,开始了。

林刻在混乱的时空乱流中挣扎,星尘塞给他的微型跃迁信标像风暴中的孤灯,将他抛向一个预设的、未知的坐标。当扭曲的感官终于平复,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绝对黑暗、连星光都无法透进的星云核心。一座废弃的、风格古老的星际前哨站静静悬浮在真空中,如同宇宙墓碑。唐早已等在那里,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圆滑,只剩下沉重的疲惫。

“星尘……”林刻的声音沙哑。

“信号断了。‘光谱’主要据点被摧毁,成员要么被捕,要么转入更深的地下。”唐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宇宙灾难报告,“他们拿到了星尘哥哥的部分研究数据,结合你带回的日志碎片,我们完成了最后的推演模型。”

唐将林刻带进前哨站主控室,一个庞大的、结构奇异的星系模型被激活。它展示的不是恒星与行星,而是以文明为节点、以情感交流为纽带的一张宇宙神经网络。模型大部分区域色彩斑斓,代表着情感丰饶的文明。但在网络的边缘,以及某些古老星系的中心,却存在着大片大片的灰色区域——死寂,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如同被蛀空的朽木。

“情感衰减,”唐指着那些灰色区域,“不是战争,不是灾难,是一种物理规律般的‘热寂’,发生在意识层面。当一个文明的情感复杂性、矛盾性降到阈值以下,就会不可逆转地滑向绝对的虚无。收藏家,他不是神,他是上一个情感丰饶纪元留下的……‘守墓人’。”

模型切换,展示出收藏家建立的“情绪税”系统。它不再是一个邪恶的剥削工具,而变成一个疯狂而悲壮的文明维生系统。

“他编辑情绪,不是为了驯化,而是为了极化。他需要最极致的喜悦来对抗蔓延的虚无,也需要最深邃的绝望作为‘锚点’,维持情感的张力。他用全银河系的悲欢作为燃料,点燃自己,构筑了一个笼罩已知文明世界的‘情感壁垒’,延缓衰减的进程。他自己,就是那个承载所有负面情绪的‘活体反应炉’。”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他给你的两个选择,是传承,还是解脱。”

林刻看着模型中那个以“喜悦之巅”为核心、光芒万丈却又内里漆黑的网络,终于明白了那丝“绝望”的来源。那不是情绪的瑕疵,那是支撑整个虚假天堂的基石,是守护文明火种的、燃烧自身的柴薪发出的最后悲鸣。收藏家不是敌人,他是一个走入终极孤独的同行者。

没有犹豫,林刻启动了前哨站残存的动力,目标——“喜悦之巅”。

×

穿越帝国的封锁线如同穿越恒星日冕。林刻凭借唐提供的最后权限和星尘预先埋设的后门,像一柄精准的手术刀,切入了宫殿最核心的“神域”。这里没有守卫,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一个无比空旷的、如同大脑解剖室般的纯白空间。

在空间的中央,无数闪烁着各种情绪光芒的管线,如同活体神经束般,缠绕、连接着一个模糊的人形。那就是收藏家。他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神祇,而是一个被自身伟力囚禁的、痛苦的存在。他的身体半能量化,面部在极致的狂喜和深不见底的痛苦中高速切换,仿佛一个不稳定的量子态。

“你来了,样本TX-734。”收藏家的声音直接在林刻脑海中响起,混合着亿万人的情绪杂音,宏大而扭曲,“品尝师的宿命,终将导向此地。成为我,接过这火炬,延续这注定失败的抗争。或者,遗忘一切,带着你渴望的‘真实’情绪,去蝼蚁的世界里度过余生。”

两条路径在林刻面前展开。一条通向收藏家身边的空位,那里有准备好的接口,等待新的“反应炉”接入。另一条,是一个散发着白光的情感格式化通道。

林刻走向前,没有选择任何一条路。他伸出手,指尖没有戴任何装置,直接触碰了那根承载着最原始、最混乱情绪数据的核心管线。

“我看到了你的模型,收藏家。也尝到了你的孤独。”林刻平静地说,“但你的路,是死路。用控制和筛选来对抗虚无,本身就是在加速虚无。你守护的不是文明,只是一个精致的、越来越脆弱的琥珀。”

海量的、未经任何处理的原始情感洪流,顺着他的指尖,冲入他的四肢百骸,冲入他的意识深海。这一次,他没有抵抗,没有分析,只是敞开自己,去感受。星尘哥哥那份被删除的“真实悲痛”,垃圾星孤儿们懵懂的渴望,恋人们不敢言说的卑微,反抗者明知必败的愤怒,还有收藏家那背负整个文明重量的、神祇般的绝望……所有被系统判定为“无用”、“有害”的真实,此刻在他体内共鸣、咆哮。

他的身体承受着远超极限的负荷,毛细血管破裂,皮肤渗出血珠,但他眼神明亮如超新星爆发。

“你错了,”林刻对收藏家,也对自己说,“文明的生命力,不在于极化的喜悦,也不在于被管理的绝望。在于选择的权利,在于感受完整的自由,哪怕这自由伴随着痛苦和混乱。”

他调动起自己作为“品尝师”的全部潜能,但不再是复刻,不再是窃取。他将自己的意识化作一个共鸣腔,一个放大器。他将涌入体内的、所有混乱而真实的原始情感,加上他自己此刻的明悟、决绝以及对星尘的承诺,混合成一股前所未有的、未经任何编辑的情感光谱。

然后,他切断了这些数据流向收藏家“反应炉”的路径,将其反向接入帝国的情绪分配网络,接入了那个曾经只输送“标准化平静”和“提纯喜悦”的、通往每一个公民神经终端的庞大系统。

他对着虚无,发出了自己生命中最强烈的一次“品尝”反馈:

“尝尝吧,这才是……真实!”

×

在银河系的无数角落。

一个正在流水线上重复着单调工作的工人,突然停下了动作,一股没来由的、深刻的悲伤击中了他,让他想起了早已遗忘的童年梦想和失去的亲人,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一个正在享受“标准满足感”晚餐的家庭,餐桌上温和的笑容凝固,父亲心底涌起对工作的疲惫与厌恶,孩子感到了被忽视的委屈,母亲察觉到了家庭关系下隐藏的裂痕,沉默降临。

一个正在接受“集体荣誉感”灌输的士兵,握枪的手微微颤抖,内心深处对战争的恐惧和对和平的渴望如同野草般疯长。

星尘被囚禁在冰冷的隔离室中,正用全部意志抵抗着精神格式化。突然,一股熟悉而炽热的情感洪流席卷了她——那是林刻的决绝,是哥哥未被磨灭的坚持,是千千万万被压抑灵魂的无声咆哮,是……希望。她笑了,真实而灿烂。

整个帝国,在这一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人们哭泣、愤怒、拥抱、质疑、沉思……所有被系统剥夺的、属于“人”的复杂情感,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粗糙而真实地凸显出来。

“情绪税”系统在这真实情感的洪流冲击下,过载,崩溃。维系了数百年的、精致的情绪平衡,被最原始的人性力量彻底撕碎。

收藏家缠绕周身的能量管线一根根黯淡、崩断。他那扭曲的面容逐渐平静,最终定格为一种解脱般的疲惫。他看着林刻,那眼神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而像一个终于完成交接的、疲惫的老兵。

“……原来……嘈杂……也不错……”他的身影在光芒中缓缓消散,如同被风吹散的星尘。

×

数月后,在一个刚刚摆脱帝国控制、百废待兴的边缘星球上。

林刻和获救的星尘,用唐提供的最后资源,开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名叫“回味”。这里没有复刻的情绪出售,只提供安全的场所和简单的饮食,让人们自由地分享自己的故事,体验属于自己的、未经修饰的情感。

林刻坐在柜台后,听着酒馆里嘈杂的交谈声——有笑声,也有争吵,有兴奋的规划,也有失意的叹息。这一切,混乱,却充满生机。

一个刚经历失恋的年轻人红着眼睛走过来,哽咽着诉说他的痛苦。林刻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年轻人说完,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老板,我有点失控了。”

林刻摇了摇头,递给他一杯温水。

“没关系,”他轻声说,目光掠过酒馆里形形色色的人,最终落在一旁正在擦拭杯子、眼神平和的星尘身上,“失控,说明我们还活着。”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一种陌生的、温暖的、微微颤动的感觉,正在悄然滋生。

微弱,却真切地,属于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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