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缓缓驶向尽头——一个叫“南站”的地方。
四十分钟车程,我挤在人群当中,动弹不得。每当车子停下来或启动时,我得把全身的力气都注入脚下,才能勉强保持平衡。空气里混杂着柴油、香烟、汗水和衣服常年未洗的味道,搅得我胃里翻腾不止。额头渐渐渗出汗,脸色也越来越惨白。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红梅急切地问道。
“有点想吐,我从小闻不了柴油味。”我拼命压制胃里翻滚的酸意,手心攥得紧紧地。
“借过、借过一下。”红梅朝着周围的人喊。她拉着我挤过人群,把我推到发动机旁的一个空隙。坐下后,迎着半开着的窗口,一阵风呼呼的吹在脸上,翻滚的胃终于稍稍安稳。
红梅站在外圈,看着我,笑了笑: “你真不会坐车,多坐几次就好了。”
巴士在盘山公路上疾驰,随弯道左右摇晃,发出 ‘哐当——哐当——’ 的撞击声。座位上的人被颠地屁股离开座位,又重重落下。周围的人仿佛毫不在意,依旧说笑、交谈,只是提高音量,生怕被车子的撞击声淹没。
我凑过侧窗,巴士仿佛悬在崖边。司机熟练地避让迎面而来的车辆,转弯、下陡坡、上陡坡。我不敢直视前方,心 ‘砰砰’直跳。虽已没有童年那种对巴士的恐惧,但眼前的一切仍让我不适。

到站后,我和红梅急匆匆赶另一辆公交车。街道上人来人往,自行车穿梭,两旁商铺已开门营业,一切对我都很陌生。我紧紧跟着红梅,生怕走散。
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一个村口的电线杆子旁,眼前出现一排矮平房,陌生而宁静。红梅指着其中一幢,说:“这就是我们工作的地方。”
走进平房,迎面是一间棚屋,沿着平房屋顶建起。顶部是水泥波形瓦屋顶,屋檐上一根被熏的漆黑的电线沿着房梁挂下来,尽头挂着一个瓦斯灯泡。灯下,一口大锅放在煤炭炉上,油面翻滚, 卷曲的面团在里面欢腾地跳跃。
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平头男生端着一托盘刚做好的麻花,脚步轻快,撞见了我们。
“嘿嘿——红梅,你回来了,你不在,我们忙的够呛。”他看向红梅,然后又瞟了我一眼,眼里带着笑意和调侃。
第一次听真人说普通话,仿佛书本上的字活了过来,走进了生活。我愣住了,心里慌张,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红梅笑着踏进了正屋,我赶紧跟上,穿过厅堂,来到里间屋子。昏暗的房间里摆着几张床,红梅在一张床前停下。我们把东西放下,终于可以稍作休息,空气里的紧张也似乎缓和了些。
“走,我带你去见大家。”
我稍微平复的心又跳起来,但还是点头。
回到厅堂,我才看清左手边有一张长条桌。三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围着围裙揉面, 齐刷刷看向我们。
“红梅,你带了个徒弟啊。” 一位大姐笑道,然后低下头继续忙碌。
红梅找了空位,取一团面团,熟练地搓起来。她把面团搓成长条,截断,左右轻轻交错一甩,两股面条便交织在一起。面条快停下时,她迅速将麻花平放在案板上,右手轻搓折叠端,左手轻按,一条漂亮的麻花便完成。
我怯怯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操作,心里越发紧张。
“来——你站在我对面。”红梅递给我一个面团。
她慢动作示范了一遍, 我记住了动作, 但手一碰面团,脑子就空白,只能勉强搓成长条,却怎么也甩不出交织的动作。仿佛耳边有声音说:“你做不了,你做不好……”
我低着头,极力掩藏尴尬。
“没事的,刚开始,慢慢来——你站在我身后再看几次。”红梅柔声说。
这句话像是救命稻草,让我稍稍缓了口气。我盯着她的操作,手心湿了又干,尽量让自己冷静。
“吃饭了——”
喊声打破了屋内的安静,大家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围到一张八仙桌前。
“我们也过去吧!”红梅拉着我找了个位置坐下。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穿着碎花长裙、微胖的中年妇女问。
我脸憋得通红,挤出微笑,怕对方误会。从懂事起,我就觉得微笑是与陌生人交往、表示友好和亲近的有力武器。但在这里,这个现实的世界里,语言才是最直接、最有力的桥梁,而我却握不住它。
“老板娘,这是我同村的妹妹,她叫林月,我之前和你说过的。”红梅解释道。
“哦……” 妇女点头,没再追问,转身继续和别人聊天。
我把头埋得更低,自尊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心里堆满了想说的话,可嘴上一句也说不出来。麻花没拧成,现在最简单的话也答不上来。
吃完午饭,大家各自回到岗位,我坐立不安,心里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思索着自己留下来的价值。
“红梅——你可以过来一下吗?”这是我踏进这间屋子的第一次开口,我刻意抬高声音,用的是家乡话说,除了红梅没人能听得懂。这是压抑已久的呐喊,也是我想证明自己可以表达的最后挣扎。
红梅走过来,瞪大眼睛看着我,等待下文。
“我……我想回去了。你可以和老板娘说一下么?”我轻声说。
就这样,我没能拧成麻花,带着最后一点倔强,主动和第一份工作提了 “分手”,踏上了回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