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走的那天,我一滴眼泪也没流

(一)

家里再也拿不出一分钱。

弟弟夺门而出,关门的巨响石破天惊,震醒了半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瑛哥,她一个激灵,只瞥见弟弟虚晃的一抹白色泛黄的衣角。

床上的男人苍白瘦削,凹下去的脸颊,散发出被岁月啃食过的树皮的粗糙感,眼睛无神,灵魂也无神。

让他去吧,男人盯着门看了一会儿,慢慢放平身子躺下,喃喃自语,世界那么大,困不住他的……

往后的声音竟越来越小,渐渐不闻。

瑛哥上前两步,倾着左耳,极力想要听清,男人却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静。

他的女儿站在床边,发了会儿呆,后来有些累,悄悄盘腿坐在地上,依旧紧紧靠着床脚。乌黑的长发垂下来,遮住脸孔,遮住瘦小的身体,平静的瘫软在父亲的身边,乖顺懂事。

一只沉默的羔羊。


(二)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自不幸。

瑛哥喜欢下雨,下雨的时候,父亲总是睡得很香,打雷都叫不醒,她搬着小凳子,坐到大院的门口,捧着脸听雨落的声音。

安静,宁静,沉静,淡静……那么静的音乐,整个世界一片氤氲的水汽,看不清彼此的脸,摸不透彼此的心,这种距离感,刚刚好。

从前不懂事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的世界是绚丽的春光,是闪烁的星芒,是耀眼的银河,是翻腾的海浪,后来突然有一天,她突然钻入了这个浑浊的社会,从玻璃罩里被保护着的,偷偷被人抱出来了,她才知道,她的世界,其实是一片压抑而纯色的白。

为什么要出来呢?她遗憾的心道,可是若让她再捂住双眼回去,她却不愿意了。

小小的人儿,一副伤感的模样,惹人发笑。


(三)

看,苹果掉下来了!

瑛哥放下手中的竹竿,带着弟弟去捡苹果,一个大的,一个小的,都是红扑扑的脸蛋,绿色的蝴蝶结,泛着健康的光泽,惹人喜爱。

弟弟说,瑛哥,大的给你,小的给我。

瑛哥很高兴,却还是把大的让给了弟弟。

弟弟也很高兴,跟瑛哥分手后来到男人的房间,炫耀的把吃剩下的果核拿给他看,爸爸,你说得对,我按你说的,果然得到了更大的苹果!爸爸,你好厉害啊!

男人那时候也还病着,却没有如今这般垂垂老矣的腐朽,他很高兴自己让儿子学到了一门“人生经验”,也被自己感动了。伸手摸摸弟弟毛绒绒的脑袋,说,活学活用,不愧是我的儿子,就是聪明!

弟弟笑眯了眼。


(四)

瑛哥,你妈是不是不回来了?

女人拉住小小的瑛哥,肥硕的短毛猫用爪子摁住一只懵住的小白鼠,琥珀色的眼瞳发出冷冷的调戏信号,嘲弄那鼠惊恐的逃窜,乐此不疲。

瑛哥脸涨得通红,挣不开女人攥得紧紧的大手,只能拼命摇头。

没有,你瞎说,才没有!……

蛤?女人嗤笑一声,小小年纪还学会撒谎了是吧?我都听说了,你妈跟你二叔去城里享福了,早又给你生了个小妹妹,可怜你爸爸……

呸!

瑛哥突然一口唾沫箭般急促射到女人脸上,正中鼻尖,女人尖叫一声,猫被小老鼠亮出的利爪伤到了尾巴,浑身炸毛拱起脊背,恶狠狠地瞪过去。

瑛哥却趁她伸手擦拭的时机,连忙后退两步转身跑掉了。

女人擦干净鼻子低头一看,人不见了?不甘心的站了好久,才骂骂咧咧回家。


(五)

村里都知道我妈跟我二叔跑了。

瑛哥手脚勤快的收拾着房间,这句话在心里憋了好久,打了无数个圈,始终没能得见天日,她对自己说,下次吧。男人身体不好,下次吧。

可没有下次了。

就在这一天晚上,男人安静的离开了她。

那个据说跟着二叔私奔的妈妈也回来了,穿一身灰色的职业装,好看的很,跟城里人一样时髦。

送骨灰那日,天很凉爽,她被教着怎么下跪,磕几个头。

不知道多老的三叔颤抖着胡须,好孩子,你就跟着骨灰走,走到村口,就不要走了。

三叔教的用心,她认真的听。

还没迎接过新生,就要先送走血脉相连的父亲。

从头到尾都十分平静。

让哭就哭,不哭就面无表情。

听见很多人指指点点,冷血,没有感情,但不想搭理。

她唯一想搭理的人,几天前被火吞噬了,骨灰很轻,她捧过。

连妈妈都以为,她与他感情不深。


(六)

又是一年春,万物润如酥。

作为村里三年前唯一考上大学的人,她收到了很多招呼,认识的,不认识的,一张张脸孔,粘了层毛玻璃般遥远模糊。

这次回来,是为了把老家的东西重新整理一遍,作最后的告别。

下午应景,突然下起春雨。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她心有所感,搬起小凳子做到门口,捧着脸听雨落的声音。

那时,房间里的男人总是隔半个小时便大喊大叫,让她过去。

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急急慌慌站起来就往里头窜,小炮弹一样无措。被主人遗弃的凳子,在铺满尘灰的泥土里翻了好几个跟头,委屈的倒在地上。

男人,看见她匆匆赶来了,却瞬间平静下来,颐指气使,我渴了。

水杯就在床头柜上,他伸伸右手就能够到。

她咬住嘴唇,看似乖顺,心里的恼恨翻天覆地。

纯白的意境被打破了。

她的世界被污染了!

那时,她是真的好烦他。


可也记得,他们曾经相依为命了八年。

他最不在乎的是她,最依赖的,也是她。

他看见她匆匆赶来了,瞬间平静下来,说,我渴了。

她去给他拿近在咫尺的杯子,他看似端起一本书,实则用余光偷偷注视着她。

专注,孩子气。

此刻,这里下了两场大雨。

一场是天爷爷的朝露;

一场,下在瑛哥心里。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尾记:

我们总在计较很多小事,但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了。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是我大姨去世,葬礼上,我小姨说:

“哭什么?我姐走的那天,眼泪就干了!

妮啊,你大姨走了吗?她还在你心里呢!

现在还感觉不出来,等往后遇到一样的场景,突然发现身边空落落的,该在的不在了,到处想找这个人发现,哎呀,没处寻了!才真的难受呢。

等我们都忘了她,她才真的不在了啊……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珍惜眼前人,珍惜如今的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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