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情况,在座众人半数以上都自认为无甚异常,那时王爷为保护陛下而身受重伤,留京休养自是天经地义,痊愈后回到军中更理所应当,至于后来从京城传来的王爷与陛下不和云云,那都是老生常谈,不知传了多少次的风言风语了,谁又会去在意?真想不明白,这些摆明捕风捉影的事情到了那些文人嘴里,为什么就变了一种味道。
幸好陛下不会被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蒙蔽,朝堂之上圣心独断,擢兵部侍郎黄涛为监军,看似是要辖制军权,实际上且不说这人原本就是军系出身,就看这形单影只的样子,也不难瞧出陛下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了。
黄涛被帐中气氛一激,兴致更浓:“咱们尚书爷那火爆脾气也不是白给的,刚一下朝,姓沈的还没走远呢,就扯着嗓子嘱咐我给王爷带好。你们猜还说什么?说现如今魑魅魍魉横行,还望王爷早日把这些小人杀光,好肃静朝堂!”
黄涛沉了一会儿,见四下里静了些,又道:“这还不算完呢!老丞相也是好心,过来劝尚书爷不要这样,凡事心里明白就成,何必去得罪新贵?咱尚书爷当时把眼一瞪,说'什么新贵,不过是借着家中姊妹的恩宠爬上来的而已',你们是没看见那姓沈的啊,一张脸都要气绿啦!”
众人无不轰然叫好,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言辞间也多是对沈清秋借妹上位后小人得志嘴脸的鄙夷,这些人常年过的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说起话来自然和文雅扯不上半分关系,开始还算是有理有据,不大会儿就变了味儿,恨不得把沈家祖宗十八代都挨个翻出来评判一番。
秦飞大笑附和中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下意识扭头看去,却见沈潇雨先前坐的位置却早已空了。
夜很静,漫天飞雪中,唯有哔哔剥剥的火把燃烧声随风回旋。
沈潇雨背对着营地,一步一步走入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平息他烦乱心绪。
冷风呼啸,无星无月的黑暗深处似乎闪着一点微光,沈潇雨不自觉的向光亮走去,待远远看到是一坐一站的两个人时却不敢贸然前行了。
这样的鬼天气,谁会在那里呢?
却见那站着的人微微侧目,像是低头说了些什么,就听坐着那人道:“小雨么?正好,来陪本王喝一杯。”声音不大,却清楚的传到了沈潇雨的耳中。
“王爷?”沈潇雨失落了一下,随即大步上前,果然见是梁瞻,身边站着的则是那个平日里不常见到的侍卫,他站定身子,问:“王爷您怎么在这儿?”
梁瞻招呼沈潇雨坐下,随意道:“透透气。”而后吩咐身后的侍卫先行回去。
沈潇雨见只剩下他与齐王两人,颇有一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梁瞻为他倒上一杯热茶后便静静望着雪夜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沈潇雨终于忍受不住,低着头道:“当年要不是因为我,您也不会和陛下有误会,我哥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就......”
“过去的事了,提它做什么。”
“监军大人说......”
“你去办的那件事进展如何?”
“哦,”沈潇雨犹豫了一下,明白王爷是不想让他多生困扰,当下理了理思绪,回,“已经都定好了,可是这雪一下就是好几天,要是还不停,恐怕要封路,我这一两天再去看看准备的怎么样了,好在事情也不是很急。”
梁瞻点点头,猛然间感到胸中一阵刺痛,捂住嘴咳嗽起来。
沈潇雨赶紧倒上一杯茶递过去,直等到手都酸了,对方才缓过口气。他静静望着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雪夜,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欣赏之处,又琢磨着这风雪天对王爷的旧疾没有好处,赶紧趁机说:“爷,壶里的茶都喝没了,咱也回吧。”
梁瞻道了声“也好”起身回营,沈潇雨一路在后面跟着,平白觉得风雪中那个背影透着那么一丝丝落寞。
因昨夜王爷亲自问了任务,又因心里头别扭不大愿留在军中,沈潇雨一大早就奔了阳平城,公干之余顺道里扫听下近日城里有没有可疑人物。一天下来,把阳平城跑了个遍,事儿办得不错,人却没有找到,也不知是躲到哪里去了。
天擦黑时,他不大情愿地往回走,想着直奔营帐倒头就睡,免得与熟人见面不知如何自处,万万没想到,即使躺在自己的营床上,也照样能听到这一天到晚的小道消息。
近来没有开战,例行的跑操训练后便就地散了,两个士兵大概是闲来无事,竟然躲到他营帐后面聊起了闲天,还恰好就和他的床只隔了那么一层帐布,听得到是清楚。
一说:“我开饭前从营门那里路过,门口那玩意好像就快修好了。”
一答:“可算是要修好了,为了修这个可是没少费劲,城里卖木材的老刘头,隔三差五地过来送木材时,还带着人来帮手。”
前一个又说:“说起这老刘头,我听说今儿过晌午后营的獒犬挣脱了一头,将近两尺长的铁钉啊,愣是给从地上拔起来了,给看守吓的,一路追得气儿都快断了,等追到老刘头那里时,你猜怎么着?那獒犬正和老刘头的侄子玩呢!”
后一个语气里满是惊讶:“不是吧!你说的是那个站起来比人还高的大狗么?我前些日子远远地看了一眼,跟个什么似的,谁敢凑前儿啊。”
前一个继续:“可不是说么,就这么邪性。那看守本来想的是几个人一起用绳套套住,制服了弄回去,谁想到那小子怎么摸怎么拽的都没事,可链子一交到守卫手里那獒犬就疯闹,个把人根本拉不住!最后还是让那小子给送回去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像亲眼见了那些事一般,听得帐内的沈潇雨两眼皮子打架,不多时就沉入了梦境,梦中一头小山一样的獒犬冲着个年轻人拼命摇尾巴,他走过去,发现那年轻人竟然是侯九龄。侯九龄摸着巨獒的头说:“你可还欠我两条命呢。”他赶紧争辩说没有这回事,那侯九龄冷笑一声,一张脸忽然变得狰狞扭曲,整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那獒犬融为了一体,呲着牙朝他扑来!
沈潇雨被獒犬追着跑了一整夜,醒来时已是筋疲力尽,他捂着脑袋在床上琢磨了半天,怎么也不明白好好的为什么会梦到这个人。想起临睡前有人说说营门口的东西快建好了,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溜达过去看看,这一看不打紧,正让他瞅见一头小山一样的獒犬冲着个年轻人拼命摇尾巴。他两手抬起来使劲儿揉眼睛,再往前走几步,那年轻人可不就是侯九龄么!
他什么时候成了老刘头的侄子了!他有一点点长得像干苦工的人么!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这只狗不是昨天跑掉的么,怎么会还在这里啊!这个人一脸奸细相就没人看出来么!有没有人管一管啊!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每次遇到这个人就特别地倒霉啊!我的腿怎么不听使唤?我该怎么办啊我?
沈潇雨脑中涌过无数声咆哮,精神仿佛已经脱离了肉体在地上打了七八个滚,直奔兴开平原奔跑呐喊去了,再看侯九龄正摸着獒犬的头往他这边望过来。
完了,这次真的跑不掉了。
刚跑出一里地的精神“刷”地回到身体里,脑中的咆哮戛然而止,继而被一种视死如归的壮烈感取代,沈潇雨把心一横准备勇敢面对,却见侯九龄带着满脸的笑意又去逗狗了。
什么意思?
没看见我?不能够,或者是......没认出来是我?不应该呀……
沈潇雨迟疑着琢磨了半晌,突然明白过来:“这个人别再是故意装作不认识我吧!真是岂有此理!”他越想越气,就要上前质问对方。可也不知道是他气势太足还是脚步太重,原本拼命摇着尾巴的獒犬猛地朝他转过来,伏低身子呲牙低吼,他不敢乱动,颤声道:“你你你......你可拽好了啊!”
侯九龄摊开两手:“我没拽着。”
“你!”
“别指着我啊,狗看不得这个。”
沈潇雨咬着牙赶紧把手收回来,又怕声音太大刺激到獒犬,小声道:“你快点把它弄走!听到没有啊!你别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啊!你到底听到我说话没有啊!”
侯九龄手里拿着铁链走回来,摸摸獒犬的头,刚才还做势欲扑的獒犬立刻转移了注意力,又吐着舌头摇起尾巴,好一副乖巧模样。
侯九龄拴好链子攥在手里,朝着沈潇雨憨厚一笑:“这位军爷您别怕,您营里这狗子听话的很,不咬人的。”
一旁的兵丁赶紧上前接过铁链,笑道:“也就是你觉得它听话,得啦,我得赶紧弄回去了,真怪了,你是不是给它用了啥法术了,一出笼子就直奔你这儿。”
侯九龄笑着送出去十几步,待一人一犬走远了,才回过身来,瞥了一眼犹自发愣的沈潇雨,摇着头干活去了。
老刘头一边把今天要用的木材从马车上卸下来,一边眯着略显浑浊的双眼四下里张望,他把额角的汗蹭在肩膀上,粗着嗓子对不远处的侯九龄喊:“好孩子,你快到旁边歇会儿,你那手可不敢总干这粗活啊!”
旁边立时有个方脸的士兵调笑:“老刘,你看我这手像不像干粗活的呀?”
那老刘头“哎呦”一声,笑道:“依我老头子来看,军爷您这手,将来可是要发号施令的,也干不得粗活!”
周围士兵轰然大笑,干起活来却更加有劲儿了,其中不乏有认得沈潇雨的,见他在一旁呆立多时,出言请示:“沈校尉有什么要吩咐的?”
沈潇雨这才回过神来,干咳一声,指着侯九龄道:“那人看着眼生啊。”
老刘头堆起一脸笑,忙解释:“军爷,那是我一个远房的侄儿,正巧这些天我这忙不过来,孩子怪懂事的,过来给我帮个手。”
老大爷,您被他骗啦!
沈潇雨痛心疾首,慨叹手艺人朴实,恨不得立刻把这个人的真面目公之于众,可是鉴于撕破脸他不怎么打得过对方,只得作罢,讪讪地走了。
于是闲得掉渣的沈校尉忽然忙碌了起来,老刘头不来的时候他去阳平城公干,老刘头来的时候就躲起来监视侯九龄,一时间神龙见首不见尾。秦飞审问俘虏那边不甚顺利,几次想找他来说说,愣是一次都没碰着。
这一天晌午过后风小了不少,老刘头和一干士兵吃过饭都找了个地方窝着偷闲,沈潇雨瞅准了机会跑到坐在那看天的侯九龄边上,居高临下,指着对方的脸质问:“你混进军营是想做什么?”
“找你偿命。”
沈潇雨脚下一软:“我我我......你你你......”
“我可没忘,你还欠我两条命呢。”
“我什么时候欠你两条命啊!”
侯九龄默默伸出一根手指,道:“你站在营边上,如果不是我故意扔个石头引开你,你就被射穿了。”接着又伸出第二根手指,“你被仓哲兵追着砍......”
沈潇雨脸一下子涨的通红,争辩:“我那是......”
侯九龄静静地望着对方,微笑道:“你是想说没有这回事么?”
沈潇雨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一声,嗫嚅道:“我也没那么说啊……”
侯九龄点点头:“你承认就好,还有,别没事老躲起来盯我梢。”
“我什么时候盯......”沈潇雨话没说完,对上侯九龄再次投过来的目光,默默改口,“你别以为救过我就能让我帮你,你眼睛瞪那么大吓唬谁呢!因私废公的事我是绝不会干的!”他自以为气势十足,但恐怕会激怒对方,说完这些话就等待对方的反应。
那侯九龄面无表情道:“我没瞪你,我眼大。”
沈潇雨发现无论是打还是说,他都比不过眼前这人,既然这样,那就只能靠脑子了,他默了一阵突然大声道:“什么?你会这个?太好了!我正好想找个懂行的人帮我呢!”
侯九龄道:“我觉得你这样做不好。”
沈潇雨扬眉一笑,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有我盯着,你别想在这儿捣乱。”
侯九龄面无表情摇摇头:“你快走吧,我不想和傻子说话。”
说话间沈潇雨已然跑道老刘头跟前,连比划带说好的煞有介事,老刘头开始还面露犹豫,后来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竟然让老刘头笑得满脸开了花,直接对着侯九龄喊道:“孩子!你就先跟着这个军爷,家里你不用惦记!”
侯九龄撩起眼皮瞧他,见他脸上掩饰不住的得意,犹自自说自话:“我跟老大爷说我那事儿特别重要,万一你给弄好了,王爷一高兴上你个一官半职。”
侯九龄嗤笑一声:“所以我如果是奸细,你就是内应。”
沈潇雨一愣,脸色霎时变得死灰,感觉迎面吹来的风就像是一把把尖刀插在自己身上,他抬手指向侯九龄:“你......”
“关我屁事,我可跟你说这样做不好了。”
很快沈潇雨就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多大一个坑,这已经不只是担惊受怕侯九龄被抓这样简单了,问题简直充斥着他生活的方方面面。
侯九龄是被他招来的,自然就要和他住同一顶帐篷,诚然帐篷很大,但床只有一张!
他跟在侯九龄身后看其抱了许多茅草铺在地上,心里闪过一丝愧疚,这小子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吃苦的人,就因为自己一时错判,这大冬天的竟然要睡在地上,于是大发善心跟着忙前忙后,把那“床”铺得十分平整厚实。
事后证明他这样做是对的,当夜侯九龄毫不犹豫地占据了他的床。
更重要的是,他隔三差五就要到阳平城去公干,那么这期间侯九龄怎么安顿?放在营里,担心他又去动什么手脚;带去阳平,又怕暴露了自己的任务。好在这厮还算有良心,每次都主动跟着,进城后就自己溜达走了。
沈潇雨每次办完事都能在城门口等到侯九龄,他存了个心眼,这天故意早早结束,沿着临近城门的街暗自搜索,不多时就在个卖吃食的铺子里找到侯九龄,想到之前对方总是大包小包地往营地带吃的,他忍不住问:“总这么吃你不腻么?”
对方彼时拿着热腾腾的肉卷往嘴里送,听了他的话答:“过些日子想吃就跑得远了。”
“你跟踪我?”
“你可真把自己当回事。”
沈潇雨低眉不语,心知这想法确实不可能,可如果不是被跟踪了,那么对方又是怎么知道他到阳平城要做什么呢?或许,是自己多想了?想起当初齐王殿下千叮咛万嘱咐此事不可声张,如果坏了王爷的大事,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他心里焦急,却不敢再问,生怕问出来更不想听的答案。
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