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玄熙旧事》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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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雪初霁,缺月高悬。

仓哲国夜袭玄熙军驻地,一轮流矢过后,外层守卫应声倒地,短暂的沉寂后杀声四起,沈潇雨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怎奈受制于人挣扎不过,他心中慨叹今日就要莫名其妙丧命敌手,却突然感到自己的头被人扭转着面向栅栏挡住了视线,眼前只剩下带着毛刺的木板纹路,接着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你仔细看那个守卫。”他张不开嘴,只能在心里暗骂看个屁。

对方见他半晌没有动静,沉吟一下,默默把他的头往右边挪了一块板子的距离,沈潇雨这才又能透过缝隙看营地里面的情景,他拿眼睛去找那守卫,发现盔甲里的不是真人而是填的稻草,正不明所以,又听身后人道:“你们这是做好了套让他们钻呢,看见前面跑的那几个没有,那是诚心把他们往里面引,你一喊那帮人可就冲着你来了。我现在松开你,别闹腾,老实呆着,懂?”

沈潇雨这时才听出这根本就是侯九龄的声音,他哪里甘心,更加死命挣扎。

侯九龄把捂着他口鼻的手按紧:“懂不懂?”

不懂喘不上气,只能懂。

侯九龄刚一松手,沈潇雨就拧过身子横眉喝问:“你深更半夜潜进来想做什么!”

“小声点啊,把人引到这边看你怎么跟上面交代。”

沈潇雨一愣,小声重复了一遍问题的功夫,就见侯九龄右手一搭栅栏翻到了营地里面,他扒着栅栏缝压低了声音朝里面喊:“你怎么进去了!”他见侯九龄不理他径自往里走去,情急之下手脚并用也翻了进去,心说你要是敢趁乱作怪,我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得让人知道,到时候给你来个万箭穿心!

敌军主力入营后一分为二,一支人马直插营后去烧粮草,余下的则就地散开随意入帐烧杀来吸引注意,外营里此时已是打杀叫喊声连成一片,火光明灭人影晃动间,侯九龄一路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直看得远远跟在身后的沈潇雨咬牙切齿,他自己左窜右跳藏身已是精疲力竭,为什么那些敌兵就是对近在咫尺的侯九龄视而不见,这个人果然是奸细!

这时侯九龄站住了脚,距离他至多只有十五步的地方则走来个提着刀的敌兵,两人越来越近,如果不是早就相识,那敌兵怎么可能没有丝毫没有防备的神色?沈潇雨越想越恨,他自知论单打独斗都不是侯九龄的对手,这时对方有了帮手就更没有获胜的可能,只能等待时机,哪知那侯九龄却耷拉着嘴角冲他摇食指。

什么意思?

瞧不起我?认为我打不过他?还是骂我是懦夫?

沈潇雨不由得三尸神暴跳,再不股顾敌强我弱,按绷簧提剑向侯九龄刺去,誓要拼个鱼死网破。

侯九龄一愣,尚未作出反应,那敌兵倒先大喝一声,两下里刀剑格挡铮然有声。沈潇雨虽已是校尉,到底年少没上过战场,哪里是夜袭部队里老丘八的对手,可他抱的是必死的决心,一柄剑舞起来竟也颇为凌厉,只是这一搏拼的就是心里那口气,十几招下来便见了败势,他一剑刺空,再抬头那刀已迎头劈下!

眼见着收势不及再无法躲闪,沈潇雨心想今儿就是今儿了闭目瞪死,耳轮中只听“沧琅琅”一声,再睁眼去瞧,那敌兵已经被侯九龄按在地上,刀更是脱了手。

侯九龄朝他瞥了一眼,没好气地骂道:“你是不是缺心眼?不是告诉你别动么!”

“你什么时候告诉我别动了!”

侯九龄面无表情摆摆手:“我不想跟傻子说话。”他言罢果然不再理会沈潇雨,转而问敌兵道:“大哥,我向你请教一个问题,贵军上个月初七到十三驻扎在何处?”言语之客气,丝毫让人联想不到他正把对方按在地上,反而像是和好友在请教文章笔法。敌兵怎么能回答他,不等他问完就破口大骂,侯九龄也不恼,反而开解起敌兵做人要心境平和,末了再把刚才的问题不急不慢地重复一遍,若是让人看到,不知该多佩服这人的好脾气。

沈潇雨想起第一次见侯九龄时,对方也是和和气气地问了这么样一个问题,那天他......嗯,结结实实挨了两个大嘴巴......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摩挲着脸颊,眼泛忧郁。

这时侯九龄已经好言好语的把问话重复了三遍,敌兵不管不顾兀自污言秽语不断,侯九龄静静听着,微微扬起以保持风度的嘴角一点点垮下去,恢复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沈潇雨下意识地捂住左脸!

果然!侯九龄左手倏地揪着领子把敌兵从地上拽起,右手高扬下落“啪”地扇在敌兵脸上:“会不会说人话!真当爷没脾气呐!快说!上个月初七到十三你们在哪儿!”

敌兵吐出一口血,左脸一点点隆起个巴掌印,说话已不如刚才清楚,还是骂个不停,侯九龄略加思考,猛地一拳挥出将其打晕,然后缓缓把头转向沈潇雨。

沈潇雨下意识后退一步,惊道:“你要干什么!”这时远处蓦然传来呼喝,分散的仓哲军纷纷落入事先在帐中挖好的陷阱中,玄熙军从暗处涌出将其全数锁拿捆绑,余下的在营中搜索残兵,耳闻不远处有一队人马正好走近,他连忙躲在暗处观察情况,又听侯九龄灿然一笑,对他说道:“记着今晚你欠了我两条命,过几天我再来找你,你躲好了,别被自己人抓住说不清。”

沈潇雨未及反应,就见侯九龄闲庭信步地走远了,他不敢追出去,躲在暗处干着急,既希望有人能拿下这人好审问清楚来历,又怕这人真被抓了供出自己,好不矛盾。怪的是一路上偶遇的玄熙军竟也是对其视而不见,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夜风吹过,又有雪花自空中飘落,他凭空打了个寒战,心里冒出个念头——这人难道会妖法?

又是一夜风雪未停,清早起来,已有人把积雪归拢到不碍事的位置。沈潇雨从帐中出来,见刚刚扫过的地面又覆上了一层白,他急着去找秦飞,沿路只见各个营帐边上兵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昨晚的敌袭,言语中无不遗憾自己当时没能身在外营。

外营的样子和昨晚没有多大变化,略有散乱远不算狼藉。沈潇雨连续问了四五个人,才有人把秦飞的所在指给他,他心里着急,掀开帐帘迈步就进,谁想脚下踩空,冷不防的就摔了个七荤八素。

“哎呦!说了多少次了,把帐帘拉开!拉开!”秦飞一边抱怨着一遍伸手去拉坑里的人,等把沈潇雨拽上来一看,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说你不是一夜没睡吧,这俩大眼圈。”

沈潇雨闷闷回了句没有,就神色凝重地在一旁看秦飞四下里招呼人填坑点数,秦飞被他看得发毛,终于又问:“有事啊?”

沈潇雨不答。

“你有事就说,大男人磨叽个什么!”

沈潇雨迟疑了一下,这才皱眉开口:“你说上个月初七到十三到底怎么了?”

秦飞松了口气,道:“就这?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这忙慌慌的收拾,等我忙完了再跟你说那侯九龄的事儿啊。”

沈潇雨一惊,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是他?”

“不是你说的他那天问你上月初七到十三咱们在哪里驻军,完了抽你俩大嘴巴么?”

“哦!对......对......是这么回事。”

“你大早上的是撒癔症么?”

沈潇雨满脸尴尬,也不知该不该把昨晚的事说出来,犹豫间传令兵飞奔来报,称圣旨已至五十里外,王爷命众将士速到辕门外迎候。秦飞深深瞧了沈潇雨一眼,后者脸上尴尬更甚。

此时齐王梁瞻已在外近两年光景,期间即使是年关也不曾进京复命,坊间早有传说启帝萧离与齐王梁瞻之间不和,如今又拥兵自重外放不归,逐渐便有人起了疑心,间或有臣子进言军权过盛,明里暗里希望削兵权以辖治齐王,怎奈启帝并不理会。

自立夏以来,玄熙王朝与仓哲国遭遇了大小一十三场战斗,十三战十三败,一道道战败帖传送回京,举朝震惊,有心人纷纷借此机会奏请陛下召回齐王另换主帅,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沈潇雨的嫡亲兄长沈清秋。此案一提,兵部尚书严宽当先反对,一干臣子在朝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启帝冷眼看着,最后只不疼不痒地派出个小小侍郎做监军。

雪未停,风更盛。

沈潇雨越走越慢,不一会儿就落了三五步,最后干脆远远地站住了脚,低头道:“你先过去吧……”

秦飞知他心思,强推着他来到辕门外,一众军士见是他俩,纷纷招呼,言语间未见亲切却也毫不作伪,沈潇雨蓦地心头一热,张口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起。秦飞突然拽了下他的衣袖,道:“王爷来了。”

齐王梁瞻并不像其他皇亲国戚般讲究排场,不出征时总是一件素色袍子了事,图的是方便舒适,今日因是要恭迎圣旨,特意着了久未上身的朝服。他一路走来,站在雁翅排开的军士前头,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别有一番英气。

远处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不多时便到了眼前,梁瞻率几名将领迎前几步,钦差下车简单寒暄两句就清清嗓子准备宣旨,辕门外一众将领兵士齐刷刷跪倒。

圣旨不长,无外关乎前线失利一事,末了说特派监军协理军务,言辞间却未见有多少责备,反而打赏了些例行的犒赏。

众将士山呼万岁,齐王领旨谢恩,引钦差入帐接风洗尘。因此番前来做监军的侍郎本就是军系出身,是以作陪的人便分外的多,一来是军人彼此之间天生就互有好感,二来也是都想亲耳听听那日里朝堂辩论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大家皆怀着一颗好事儿的心各自落座,还没等宴席开始,就发现了个顶顶重要的问题——宣旨钦差还在啊!

这作陪的众人纵然不是彻头彻尾大字不识的老粗,可也不似文人那般做事思虑周全,即使宣旨钦差不是军系,说话间也并不会特意回避,怎奈自家王爷偏是个性格宽厚又守礼的,不喜在背后议论他人,钦差不走,王爷按礼节就会一直陪着,王爷陪着,一干粗老爷们骂起人来难免有顾忌,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肚子问题憋在心里,全都化成了灼灼的目光落在钦差身上。

最后还是右统领沈耳不愧对王爷那句“随机应变,收放自如”的赞许,当先举杯祝皇帝陛下洪福齐天,这样一来自然当浮一大白,于是众将军心领神会,这个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个又敬“钦差大人乘雪而至,远来辛苦”,有的是共饮,有的是单独敬与钦差大人,可个个都是不得推辞的由头。

那钦差久在京中,喝的都是细酿,哪里扛得住这般牛饮烈酒,三五轮下来就面泛红晕,浑身冒汗,再一抬眼,又一员两个头的将军对他举杯呢!他忙伸手去捉杯子,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按下。

梁瞻唇边含笑,道:“乡野粗酒性烈,钦差大人舟车劳顿,这杯就由本王代饮了吧。”也不看众人,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

帐中一时寂寂,再没人敢灌钦差,倒是钦差突然福至心灵,感激地看了王爷一眼,立刻称自己神困体乏不胜杯酌,想早点歇下。

钦差一走,梁瞻也撩袍子起身,道:“本王也回了,酒量不成,和你们一屋子人喝不起。”

沈耳离帅位最近,忙道:“王爷您说的哪里话,我们也不能那样对您啊。”话一落地,周围人就七嘴八舌附和。

梁瞻治军严厉,待人却极为宽厚,众人知他并非真动了怒,稳重些的便如沈耳说两句宽心话,轻浮些的都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但无一例外没人开口留他,他怎会不知这些人的心思,无奈一笑,道:“得啦,本王也不在这儿碍眼了,诸位请便吧。”

众将笑着把梁瞻送出门,没了约束,转眼间帐中气氛就热烈了起来。那参军久慕铁翼军声名,不待别人问,就一股脑地把沈清秋和严宽在朝堂上的交锋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

原来那日一品大员沈清秋在朝堂突上奏本,称铁翼军玩忽职守,大战大败、小战小败、无战不败,空耗军饷,不但置国土与百姓安危于不顾,更是让玄熙王朝威信扫地扫地,长此以往,如何震慑四境!特凑请陛下,将此次失利的主将换下以安民心。

兵部尚书严宽瞪起他那铜铃似的眼睛,怎奈他一介武将,心里空有气愤,却难表达,被沈清秋句句紧逼,开始还能据理争辩,可来回来去就那么几句话,不大会儿就被沈清秋问住,涨红着脸“你、你、你”个不停。

严宽虽拙于言词,兵部却也颇有口齿伶俐之辈,侍郎甘参出列慷慨陈辞,又引来户部的反驳,此头一开,大殿中迅速分为两派,主张换将一派多是近两年才步入仕途的,其中不乏有几个军系中的后生,他们未见过齐王军前英姿,只当其是受了先辈隐蔽才得了“战神”的名头,如今两军阵前动了刀兵,就愈发力不从心,否则也不至于连输十三场大战,落得个丧权辱国,激进点的甚至自荐请战。

帐内众将士虽已知晓此事最终结果,听到沈清秋责难齐铁翼军还是气得银牙紧咬,再听到那厮诋毁齐王殿下,简直就是火冒三丈,脾气差点的已忍不住破口大骂,沈耳制住喧哗,催促侍郎赶紧继续。那侍郎说得激愤,竟是口干舌燥,闻言喝了口酒润嗓子,又把后续的事情说了出来。

朝堂上知齐王梁瞻用兵及为人的大有人在,青天白日下怎容对方信口雌黄,对那些大言不惭的后生嗤之以鼻,两方由辩到吵,最后换将派中一名文官嘶声吼道:“五年时年关当头,那齐王不顾陛下极力挽留,未及十五就扬长而去直奔铁翼军,如果不是有不臣之心又为何如此失礼!”

此言一出,大殿中霎时鸦雀无声。

启帝四年底是个多事之秋,那时人人都觉得军权与皇权恐怕要有个分辨,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一直勉强维持到年根底下,好歹过去了新年,正当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正月十二,天色将亮未亮,宫门大开,齐王梁瞻带着个少年自皇宫内院一路纵马回府,当天就奔了边塞。

事后众臣几次问及此事,无一例外地被启帝的冷脸冻了回去,便无人再敢提起。

有些事情越是不提,就越是令人难忘,越是难忘也就越让人喜欢琢磨。坊间有一种说法,就是齐王与启帝尽力维持的表面和平局面难以为继,与其坐等冲突愈演愈烈,不如到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逍遥自在,所以这两年启帝也绝口不提召齐王回京。

那文官自知失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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