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日,无风,雪直直的下着,默不作声,让什么阻住它落到地上,它就赖在什么上。猜是风和雪这对感情至深的战友又为了什么事不免冷战了吧。毕竟年年相伴,哪有不闹矛盾的道理。嗨,闹不散的。
普城透过屋里的小木窗望着窗外,鹅毛大的雪片覆盖了整个山村、整个林子,几乎任何一处表面都见不着其他颜色,这是一个白色的世界。从远处或从高处看,有如一片仙境,甚至能用肉眼看到白茫茫的仙气扭动着腰肢慢悠悠的升起来。
“吃肉吗?”一个面相严峻的男人似笑非笑的斜着嘴角问他面前的小男孩。小男孩的手紧紧抓着屁股未覆盖到的空出来的木椅边沿,眼里噙泪,眼神游离在放着肉的木桌边沿,他显得很紧张,甚至恐慌。
普城闻声走出房来,又立马坐到看起来严峻的男人身边。“爸,这小子是哪来的?”普城用十分好奇的眼神看着男人问道。
“林子里捡来的”。
“他怎么会在林子里?”
“那你要问他”。
“你准备怎么待他,待会送走吗?”
“送走?谁要?先养着。”
普城不再问什么,他自小寡言,从不和父亲多说。当然,他父亲也一样。
看着面前这个紧张的小男孩,男人试着与他说更多的话来安慰他。男人说:“小子,吃些肉吧,你爸妈可能把你扔了,这大冷天,多亏让我捡来了,我反正靠打猎为生,先把你养着,多你一个小子也不多。”
普城也跟着说,“快吃东西吧,我们都不是坏人”。
小男孩抬了两眼看看眼前的这对父子,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松开紧抓着木椅边沿的手,又顿顿地抬起头,目光由木桌边沿移到木桌中央摆着的两盘黑糊糊的看不清其状的肉上,最后游离在这对父子的脸上。父子俩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和善一些,松了松面部的表情,不自然的咧了咧嘴,以表友好。
“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男人见小男孩抬起头来,便再次找起话题。他希望这样能与小男孩尽快熟络起来。
小男孩又低下头来,开始变得紧张,眼神躲躲闪闪,像是正被审视的犯了错的孩子。但他还是支支吾吾地说出了他那仿佛已经很久没人叫的名字,“叫……就叫……杉木”。
小杉木的声音软软诺诺的,随之而来的是男人难得激动的声音。男人高兴的拿起木桌上的筷子,力道不大不小的敲了一下木桌,又紧接着说,“嗨呀,小子你果然与这山这林子有缘呐!也与我有缘,我叫原山,这名字都与那山林子有关,以后你就叫我原山叔吧。我定会好好教你打猎!”
小杉木见眼前这个男人如此高兴,并且气氛也因此活跃了许多,他也抬起头笑了起来。普城便紧接着对笑着的小杉木说,:“我叫普城,看样子我比你大些,你叫我哥哥吧!”
2.
普城确实比杉木大几岁,但都不大。杉木看上去还不满五岁,普城也不满十岁。
普城家里有两把猎枪,一把大一点的是父亲原山日夜不离身的,规格小一点的是原山自制的,归普城所有。
起初,普城总是一大清早就跟着父亲原山去学打猎,原山说早起的猎人有肉吃,而杉木就整日在家待着,一日三餐都等着他善良的叔叔和哥哥带不同的野味回去,偶尔也会有青菜萝卜这样的素食,都是原山拿猎物到镇上换来的。腊月过了大半,原山拿着猎物到镇上给普城和杉木换了新的衣裳迎春。天气好的时候,原山也偶尔带着两个孩子去镇上走走,透透气。
这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或许他们从没想过这样的生活在将来会不会出现变化,他们只是一天天的过,只管当下。
小杉木已经长到他刚来这里时普城的那个年纪了。跟着原山后面打猎的就不止普城了。原山像当初教普城一样耐心教着杉木,先是握枪、用枪,然后姿势、观察、瞄准,最后果断的开枪。如今十四五岁的少年普城在一旁漫不经心的扯一扯树叶,剥一剥树皮,打猎对于他早已熟练了。
早春的林子里还有一些昨日的雪没有完全消融,接近每棵树根部的土地上都还积着一圈或厚或薄的雪,树的枝桠倒是一片较深的青木色,上面的雪早被暖洋洋的春阳吸收干净,树枝上总时不时滴下一滴雪化的水,滴答滴答,慢慢地,节奏十分匀称,想是在准备迎接新绿了吧。
普城远远的就望见林子那头有两个边说话边走过来的男人。“爸,有人。”
原山抬头,又把头转向左边,一眼就看到两个朝这边走来的男人。原山见他们身上背着家伙,便知是遇上志同道合的猎友了。两个男人看见原山这三人后,便立马从老远就面带笑容,大步朝这边走来。
“幸会幸会!”两个男人纷纷主动与原山握手。
原山也是好客爱友的粗汉子,话虽不多,却很豪迈。他立即与两个男人握了手,笑着说:“幸会幸会!”
“你们不是这村里的吧?”原山接着说。
“我们是县城来的,每年这会都趁着年刚过完还不忙工作就到处打打猎。呵呵呵。”
“我们这林子大,野味多,不如以后来打猎就找我,我就住那头边上的屋里。”
“成!成!你们住这里闷是闷了点,但环境好!还有野味!”
“诶,不闷的不闷的,你们这些城里人不习惯罢了。”
不闷吗?普城听了之后这样问自己。他在学堂念过几年书,那时候学堂的老师就说,用功学习,将来就能走出这村子,村子外面的世界大着呢!不料念了几年就没念了,原山是想他留在村里的,他自己当初也没有那股读书的劲。但他还是想离开村子的吧,他对自己说,闷!
3.
过了一个春天,普城还是觉得闷得慌。初夏的晚上,林子里的蝉鸣声不绝于耳,仿佛成千上万只被困住的蝉一起挣扎着:闷!好闷!对于有心事的普城来说,这声音越听越躁。他叫起睡在一旁的杉木,示意他到门外来。
他们轻声把门打开,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普城说:“你不觉得蝉太吵了吗?根本睡不着。”
“是啊,夏天免不了这样。”
“你喜欢在这里住吗?喜欢每天打猎吗?”
“挺好的,我没什么可想。更何况是你们养我长大的。”
“那你知道去县城的路怎么走吗?”
“这我怎么会知道,小时候是怎么被送到林子里的我都不知道,这几年不都每天跟你们在一起嘛。”
……
第二天早上,普城跟原山说肚子疼得厉害,不去山上了。原山就只带着杉木去了。中午回到屋里,不见普城人,原山便屋前屋后、林里林外四处喊普城的名字。未果。杉木突然想起来昨晚的事,便对原山说,普城可能往城里去了。
原山二话不说就冲到外面,他走到那条望不见头的通往城里的路上,多么陌生的一条路,他也从没走过。
眼看他的身后驶来一辆轰隆轰隆的拖拉机,他远远的就招手。原山问拖拉机司机可是去城里,能不能载他一程。拖拉机司机爽快的答应了。
拖拉机还未开出村子,原山就瞧见了正顶着太阳往前走的普城。原山跳下车子,跟拖拉机司机道了谢,随即就一把拎住普城。“你是想造反吗?走了看你怎么回来!真是不得了了!反了!”原山怒气冲天,拎着普城边往回走边重复吼这几句话。普城吓得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回到家,原山让普城顶着太阳在屋外反省,他不停的在屋里发怒念叨:我们家世代是打猎的!你一声不吭的走,是要造反!是那片山林养了我们祖祖辈辈,你走了看你怎么活!
从那以后,普城和原山说话更少了,无论是原山还是普城,打猎都没以前勤快。普城还是会在夏夜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听蝉叫。他的心里该早就与蝉融为一体了,他越来越觉得那蝉声是一股力量,而不是噪声。
4.
普城还是走了,是上一次试图出走之后三年的事情。走之前他让杉木对原山说,会回来看他的,不要再去找他。
原山身体不如从前,找不动了。更何况普城大了,他这么多年也没放弃出走的念头,想是留不住的。当初捡了杉木这孩子,是天意,是让他留下来陪伴原山的。
在原山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也只有杉木伴着。
在普城离开的两年里,原山越趋病重,他也不时的一个人轻声喊着普城的名字。会变的,老祖宗的东西是留不住他那晚辈的。到底是时代变了还是人变了,说不清。
公元一九九六年,国家明文规定,要管制枪支弹药的使用。
远在城市里的普城这才想起在林子里打猎的父亲。他立即启程回了家。
杉木把当年原山日夜不离身的那把猎枪交给普城,说,“无论如何这把不能上缴,带着他去看看你父亲吧”。
原山与他的祖祖辈辈都葬在一处,就在那片林子的尽头。普城边哭着说:“爸,我在外面学手艺了,能养活自己,我过得挺好的”,边把那把猎枪埋在了原山的坟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