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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周前,我和他在院子里狠狠地干了一架。
那场架,十分罕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我第一次挥起拳头打他。他身材矮小,皮肤黝黑,寡言寡语,照例低着头,远远看去就像一只沙滩上受到过度惊吓的鸵鸟。他脾气古怪,却从未对我动过一根手指头。正是这样的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形人,却破天荒地找起茬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锁了院子和客厅的大门。
“关了游戏!”他一脸铁青,嘴唇哆嗦着,眼里闪着骇人的绿光。
我头戴新添的装备——一万多一副的无线耳机,那立体环绕的声音让我在游戏的世界里愈加沉醉痴迷。
“关掉,关掉!”他咆哮如雷,一把扯下我的耳机,扔在地上。
我弯腰寻去,却只看到散落一地的破碎零件。我火冒三丈,抡起拳头朝他灰白的脑袋砸去。他“哎哟”一声,抄起角落一个被我压坏的木凳子,朝我砸来。我不躲闪,反而激怒了他。他瞪大吃人的眼睛,鼻孔一张一翕,凳子像黑压压的雨点密集地落下又弹起。一股股疼痛感骤然钻入我的骨头,侵入我的大脑,身长一米八七,体重两百一十六斤的我终于怒不可遏地朝他拳打脚踢。他被我打翻在地,像一只断了肢的八爪鱼,腿脚粘在地上,身体却在半空震颤。
他是我的父亲。
但是多年来,我觉得他全然不配做我的父亲。
2
他竟然还砸坏了我的游戏机!你说我怎么能不大动肝火。
我们从天亮打到天黑,从月亮几丈高到满天繁星。我们打得精疲力竭,身体却像螃蟹的硬钳子互相牵制着对方。
“求求你,去补补课吧,我的祖宗!”最后他松开了卡我脖子的手,以战败的口吻向我求饶。
我习以为常,懒得理他。
他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白炽灯。灯光洒满了屋子,地上一片狼藉。
“给你做碗猪肝面吧,”他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在讨好我。我瞥了他一眼,差点流下泪来。他的额头被我打得红肿,鼓起一个鸭蛋似的血泡,他的嘴角挂着血迹,豁了口的牙床换上了一层夺目的红妆。
我突然想到了母亲。那时的母亲多么美丽、青春、活泼。出嫁的那一天,是母亲毕生最风光的时刻。几天后,她看到另一个真相:父亲的中山装是借的,鞋子是借的,甚至连唯一的伴娘也是硬凑的。多年后我们终于知道,婚礼当天那个让父亲喝得酩酊大醉的女人是他半生求之不得的女人。嫁到周家,母亲没有享一天的福。父亲和那女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像一团越勒越紧的尼龙绳。母亲脸上的红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忧虑、憔悴和绝望。父亲像个没事人,后来反而交上了好运。他因为建筑队的水电活儿做得好,被老板相中,成为了胳肢窝里夹着公文包的包工头。有了钱以后,父亲与母亲更是聚少离多。一家人围坐一张餐桌的日子屈指可数,安静的生活最终还是被打破了。
那天,父亲回来,照例买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母亲的眼睛一直躲闪着,她的一只手一直在口袋里摩挲着。父亲拿出一张签过他名字的离婚协议,示意母亲看看细则。他的嘴半鼓着,两颊像只垂死的蚯蚓上下蠕动。最后他说,条件你随便提,我尽量不亏待你。
母亲什么都没要。她含辛茹苦,带着姐姐和我,一年年、一天天地熬。母亲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已经完全发白。她走的时候,父亲没有回来,直到断气儿的那一刻,手里依旧死死攥着县医院出具的病危通知单。
母亲七七那天,姐姐跪立坟头,将额头磕出血来。她的嚎哭场面十分壮观,引发过路人唏嘘不已,也成功地让散乱的牛羊驻足并空前地团结起来。我没有流一滴泪。姐姐看我的眼神无比诡异。她问我为什么不流泪?我说哭不出来。为什么哭不出来?我说,我觉得妈白活了。
姐姐将母亲墓碑上唯一的一张单身照揭下来,小心揣进口袋。她对我说,没良心的。她说话的口气,好像我是多余的。
姐姐走了,从此杳无音讯。
3
我没什么胃口,但是一点儿也不影响我把昨天的外卖一扫而光。两只手撕鸡,一杯可乐,三份薯条,我一边拿手指戳着被塞住的牙缝,一边张大嘴巴打着饱嗝。我的肚子里像有一个巨型磁铁,将鸡肉、薯条和饮料等一股脑地吸附过来。然而,我的嘴巴寡淡得很。
我弯下身,伸手够床下的易拉罐。我试了三次,什么都没拽到,只听到鼻腔里喘出的粗气,胳膊和膝盖关节摩擦发出的嘎吱声。我稀里哗啦地流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我趴在地板上,费尽力气,双手举过头顶,终于摸到一个硬东西。
那是一把尘封多年的吉他。吉他包上落了厚厚一层土,几只蜘蛛闲庭信步,用蛛网在单调地涂鸦。我将吉他包用力一挥,伴随着“咔擦”一声闷响,几个啤酒罐滚到我脚边。我一罐接一罐地喝着那有着怪味的啤酒,头脑越发昏沉,身体却轻盈起来。我感到自己正接近青葱岁月里那个年轻时的我。
距离高考还有100天。这样的宣传标语随处可见,教室外的白墙上,黑板上,通往体育场的天桥上,操场高高的围墙上,那放大的倒计时的数字总会被准确无误地同步刷新。我家也不例外,一黑一红的倒计时指示牌分别被父亲挂在了客厅和我睡觉的最显眼的地方。父亲是在班主任一次次叫嚣要家访的时候最终出现的。铁哥们二胡子告诉我,他妈妈说我爸爸是带着任务回来的。他要好好培养我。外边的生意做得很大,没有可靠的接班人可不行。
父亲几乎每周都醉醺醺地回来,颤抖着手从厚厚的公文包里掏出一沓钞票给我。
“三模进步十名,奖一万,二十名奖两万……”他舌头打着卷对我说。
我没说话。我知道即便我考倒数第一,他照样给我一沓钞票。
“考进985,奖三十万,进211,奖十五万,”他语速很快,好像很兴奋。
我知道自己完全不是那块料子。平时一棒子打不出一个屁,还想着关键时候能超常发挥,这不是做梦么!
我没有接他的话。
他很快呼呼大睡。我打开公文包,穿插着抽出了几张红票子。我很笃定,此举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他总是发现不了。我拿着票子,溜出家,摸着墙根找到二胡子家。三下布谷鸟的暗号后,二胡子准会猴急地跳到我面前。
今晚去哪里潇洒,他常常这样问。不出意外,我的答案永远是二永发廊。
二永发廊,不是我们镇上唯一的发廊,但却是不二的猎奇场所。一到晚上十一点,假正经的老板娘便开始清场。她清场的逻辑很简单,但凡穿校服的,无论男女全部推出去。我和二胡子毕竟是老面孔,我们照例将校服反穿,坐在小剧场最暗的地方,将脑袋埋得低低的。老板娘走过来,朝我“嘿”一声,我抽出三张票子塞进她胸口。
我承认,每次我的手触及到老板娘炙热而又柔软的胸部,我的两腿之间总会有股迅疾的电流窜过。我喜欢这种感觉。下三滥的音乐响起,舞台上的灯光旋来转去,老板娘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现场的欢呼声和二胡子吞咽唾沫的声音闹得我坐立不安。随着灯光重新变得昏暗,兴奋和激情渐次褪去,我感到一阵空虚和无聊。
4
吉他断了,我现在一点也不伤心。
当我撩拨起那根用铜线翻新过的琴弦时,我忽然想到筱筱。她茶棕色的长发高高盘起,橄榄状的脸很白,火辣辣的红唇永远微微张开,给人以无限诱惑。她的脖颈很长,腰部纤细而柔软,臀部极为夸张地翘起,像一只满是汁液的水蜜桃。唯一的遗憾是,胸部没有很大的起伏。
她是老板娘脱衣舞表演时的吉他手兼主唱。我依稀记得高考倒计时还有30天的那个晚上,没有月光,二永发廊门口的射灯也熄了好几个。人群散得差不多了,老板娘和一个穿花格子的男人靠在窗户上卿卿我我。我几个跨步跳上舞台,和筱筱一起整理电源线和各种道具。
“我可以喜欢你吗?”我说。
“就你?切!”她一副毫不在乎的痞样,实在太性感了。
“做我女朋友吧。”我央求道。
她拉起我反穿的校服乐了:“等你啥时候脱了这身校服再说。”
我立马脱了校服。“现在可以了吗?”我问她。
她不说话。
我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口袋摸出一沓红票子,递给她。
她还是不说话。
我又从裤子口袋又摸出一卷皱巴巴的红票子,一股脑儿塞到她手里。
“都存你这里,这是我们的饭票。”我感觉气氛有些诡异,慌忙做出解释。
我走上前,抱起她。她没有反抗。我学着老板娘与男人挑逗的场面,将我爬满黄毛的脸贴过去。我冰凉的嘴先贴了她光洁的额头,然后是高挺的鼻梁。我终于把舌头伸进她嘴里,接着再伸进她的喉咙……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带她去见我的父亲。刚一踏进门,她忽然挣脱了我的手,同时也拉低了镶满麦穗的小圆帽。
父亲似乎很震惊。他扭转头,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我不出意外地就读了一所被当地人称作垃圾的三本院校。同样,我和她的关系也不出意外地戛然而止了。
“你不能和她在一起……”父亲气势汹汹又有些气急败坏地说,“否则,否则我就切断你的经济来源!”
我当然怂了。有钱多好,有钱就可以有一个新的面孔取代她。然而,唯一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她送了我她心爱的吉他。
断了弦的那根被她用细铜线修好了。我再没能见到她。
5
我感到一阵尿急。
我扶着床头柜,艰难站起身,却被脚下的啤酒瓶、易拉罐之类的东西给绊倒了。
“该死!”我愤愤地咒骂道,“这操蛋的生活!”
顺着几只横冲直撞的紫蟑螂看去,我瞥到见惯不怪的一幕:床头柜的底部边缘,被一堆花花绿绿的包装纸给遮掩了,有方便面和速食火腿的包装袋,有各种打开和没有拆装的快递盒子,空气中弥漫着烂橘子和香蕉皮发霉的气味。床尾的矮柜上堆满了臭烘烘的堆放数周的换洗衣物,其中味道最浓郁的一定是被挤到地上的几件短裤,从星期一到星期日不带重样。
“周天——”门外的他,声音有气无力,像一头刚被阉割的公牛。
我僵硬地躺在地上,懒得搭理,也懒得挣扎。
大约过了一刻钟,锁孔逆时针转了两圈,又顺时针转了三圈,接着“咔哒“一声,门开了。
“我打通了教务处的关系,”他没有开灯,就势坐在我脚边,有些自鸣得意地说,“我给那位姓陈的副校长送了精装修,所以这块你放心,只管参加补考和毕业设计。"
我的鼻孔立刻发出一阵持续数秒的冷笑,连我自己也被吓了一大跳。
大三那年,我休学了。
说起休学的理由,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为了打发无聊的学习生活,我利用别人上课的时间偷偷翻出校门,找间昏暗的酒吧消磨时光。上午,我习惯嘴里啜一口黄酒,塔牌、会稽山、石库门、女儿红被我喝了个遍。不过我实在没有天赋,到头也没喝出个分别。我拿出平板,不动声色地耍起游戏。游戏里的角色都被我打死了,旷野里的我东张西望,四处寻觅,是那般孤独。我头脑昏沉,手脚发麻,身体却在下沉,不断下沉。我常常产生幻觉,不知道哪一个是真正的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晚上我又开始了烂醉如泥的混账生活。
酒吧里有一个对我有点意思的性感女士,我们比着喝红酒、白酒,还有她现勾兑的难喝死了的鸡尾酒。她坐在我腿上。我像一头发了情的笨驴,咕咚咕咚地一杯接着一杯,似乎我吞下的不是酒,而是妩媚的她。迷迷糊糊之中,我常常听见吧台老板和她的打情骂俏声。“牛逼啊,我的销冠!”他这样夸她。
终于有一天早上,我被一泡尿憋醒了。我闭着眼摸索着找马桶,却发现自己的腿脚已完全不能动弹。一股滚烫的热浪从我的腰间蔓延开,地板上响起稀疏的吧嗒声。我的羞愧如一团黑影冲上屋顶,我不能自已地尖叫起来。酒保叫了120。众目睽睽之下,我被几个穿白大褂的用担架抬上了救护车。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休学生涯,而且一休就是三年。
6
我“哎呦哎呦”地呻吟着。
他给我拿来秋水仙、非布司他和塞莱西布胶囊。我就着几口冰水,一股脑儿喝下。
“你还有十一科要补考,”他不痛不痒地说着,语气中又带着几分夺人的寒气。
这是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的事儿!我心里十分抵触,但也明白这是逃不过的事实。休学前我挂科十三门。直到几个月前,我被父亲下了最后通牒。他说关系都找好了,只要我顺利拿到毕业证,就可以到一家香饽饽的事业单位上班。
“啥单位?”我躺得浑身疼,歪着脖子问。
“工伤救济保障局。”
“我什么都不会!”我本来想说我狗屁不通,但临时改了口。我明白我还是要看他脸色的。
“不需要你会啥,”他拉开一半窗帘,让房间霎时明亮了许多,“你只管在几个表格固定的位置盖几个章。”
我连着打了几个哈欠,又昏昏沉沉地睡去。随着重重的关门声,我听到他无助和绝望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他硬拉着起了床。
“你必须跟我到学校去!”他对我咬牙切齿,如同一只发怒的雄狮。
“你弄疼我了,”我拨开他的手臂说,“让我再睡半小时。”
“不行!”他一把拖起我又倒下的身体。
“我再睡十分钟,”我紧闭双眼,同时心里咒骂着屋外扎眼的阳光。
“没门,一秒都不行!”呼啦一声,他扯坏了我的阿玛尼睡衣。
偌大的阶梯教室里,一个孤零零的学生模样的老师在等我。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
“90分钟,开卷考试。”他气若游丝,昂着头仿佛在对空气说话。
第一场考机械原理。我翻出双肩包,摸出教程。那坚硬、发亮,封面没有皱纹,纸张没有任何卷曲的教材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拿错了,直到我看到封面赫然躺着的一行小字:
“周天加油,工程师之路可以很精彩!”
右下角是某年某月某日。
我轻叹一声,鼻子冒出冷气:“这是过去的我吗……确定不是在侮辱“工程师”三个字?!“
试卷上的题目很陌生,我那油腻、僵硬的手便在陌生的教材里上下翻飞。我俨然一个换了眼病的二胡新手,琴弦里奏出的是公鸡、母鸭、白鹅的齐声聒噪,此起彼伏,又没完没了。
一阵擤鼻涕的闷响引起了我的注意。年轻的考官猫着腰假装在系鞋带,他的一只眼鼓得圆圆的,另一只则半开半合,朝桌洞的方向闪个不停。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去趟洗手间,桌洞里的东西不能乱抄。”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细得出奇,仔细听去像要赛过苍蝇腿蚊子脚。说完,他转身走了。
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他依旧没有回来。我端坐着,一只手却鬼使神差地伸进桌洞。那是一本同样崭新的机械原理教程,我打开封面,立马震惊了。一到十八题的答案,包括分析题的公式推导,赫然写满一张对折的白纸,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忽然,他咳嗽两声,走了进来。
看到我密密麻麻的试卷,他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我感觉有人往我脸上泼了一层正宗牌子的辣子油,一堆暗火顺着我的脸颊燃烧到大脑。我的脑袋因缺氧而产生一阵昏厥,接着便完全真空了。
下午复考控制电路。我一道题也不会。离考试结束大约还有半小时的时候,我的腹部忽然泛起一阵接一阵的剧痛,我控制不住地跑去洗手间呕吐。我头重脚轻,一步步拖着走回位置,却惊奇地发现,试卷已被黑色水笔填满了。
这时,我不禁暗自慨叹:钱,真他X好东西!
7
那段时光,真是既烦躁又难忘。
我被父亲车接车送,不是在补考,就是在去补考的路上。有那么一回,他送我到学校家属院门口,从途锐后备箱取出一大束康乃馨。他将花束轻放进我怀里,贴近我的脸说:“今天是张院长母亲八十大寿,小心伺候!”他又忽然补充说:“记得叫张院长,不是张副院长……”
他说话的语气比我还紧张。
我抱着康乃馨,立刻嗅出人民币的味道。一团团暗红的花骨朵堆满了大人物的头像,靠下的一抹抹绿色中则依稀可见牡丹花和城市建筑剪影。我打了一个喷嚏,却丝毫没有撼动康乃馨。由此,我不得不叹服目前折纸工艺的高超水平。
走出家属院大楼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天有些冷,但父亲很热情。他不断问我都见了谁,聊了什么。他还再三询问接待我的是院长还是院长夫人。我说院长。他松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一种罕有的宁静。
青年节的前一晚,张副院长专门给我安排了一场答辩彩排。借用一句他喝完茅台后对父亲说过的原话,这将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组织安排。我照着毕业设计的前言,装腔作势却又结结巴巴地宣读了我论文的研究内容,技术路线,实验过程和结论。那帮专家交头接耳,讨论得好像很热烈。其中一个红鼻子的老者说我目录里有三个错别字。他有些气愤地对我说:“这是学术态度,一个别字不能有!”
一个头戴绿圆帽,领上别着绿丝带的女教授斥责我的论文没有亮点,需要再好好研究,重新设计一番。她愁容满面,吞吐着白色的水汽,好像在说:“这样的论文怎么可以毕业?”
另外一个大腹便便,脸上斑点多得瘆人,说起话来都要喘息半天的老教授和副院长在低语,又像在争辩。他撑着桌子,费力地站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看了看我,好像在确认我不是白痴或哑巴。最后,他吃力地坐下去,一动不动,沉默得如同一只拉不动车的老牛。
我的眼皮在打架,我实在困得要死。张副院长以为我过于紧张,他把我拉到一边,很神秘地对我耳朵说了句:“把心放肚子里好了。”
我按张副院长的要求,连夜修改并重新打印了论文。
8
我终究还是毕业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是张副院长带头击的掌。接着,系主任,副主任,还有其他两个我不认识的青年教师。评审团里有前一晚的老面孔,有红鼻子的老者,有大腹便便,脸上斑点多得瘆人,说起话来都要喘息半天的老教授。但是,那个头戴绿圆帽,领上别着绿丝带的女教授却没有出现。红鼻子的老者叹服我的论文用词准确,六千字的全文没有一个别字错字。脸上斑点多得瘆人,说起话来都要喘息半天的老教授咳嗽着说我的论文虽然没有达到优秀水平,但是还算过得去。
我听得投入,却不明白“还算过得去”究竟是怎样的水平。他不住地摸鼻子,好像上面糊了一层黏稠的鼻涕。我觉得他在说违心的废话,或者说无用的屁话。我写的什么,我自己都云里雾里。我不过是按照张副院长的指示,从两个博士,三个硕士的研究报告里各挖一块,拼接在一起罢了。
父亲给我搞了一个盛大的庆祝会。他特意邀请了我的七大姑八大姨,当然还有他施工团队里的老铁们。他包下了会稽山阳明大酒店,锅盖一样大的多层蛋糕高高耸立,泛着泡泡的香槟嗤嗤地响着,喷向快活的人们。
“明天,我儿子就要去某某局报道了。”父亲挥起一个酒杯对众人说,最后将目光落在我二姑的天蓝色百褶裙上。
二姑举起杯子,嘴角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
我记得父亲说过,二姑是某局总部领导,有她罩着我,他放心。
“我放心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常常陷入莫名的惶恐和不安,好像我的心不在肚子里,它早已被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