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弱轻还想要讽刺二师兄几句,却忽然听到身后“叮当”一声脆响,之后耳朵眼里都是兵器碰撞之后颤抖的回鸣声,震得她捂住了耳朵。
转过头去——两个人的刀终于扣在了一起,两人动作几乎一模一样,兵刃相抵力道相角,眼睛盯着对方的眼睛。
不同的是,橘元朗玩世不恭却通红着眼眶,橘元晴依然抿着嘴没什么表情,十分坦然。
可是周围人都能看出来,橘元朗渐渐占了上风,两个人纹丝不动的局面变成了橘元晴抵抗不住弟弟的攻击,一毫一厘地正在后退。
橘元朗并不急着乘胜追击,反而瞪着眼睛,一点一点地用力,仿佛就是在欣赏自己的哥哥力不从心的窘迫一样。
他倒是没有欣赏多久,因为他玩的这些花样反而给了橘元晴破釜沉舟的机会,事实证明,橘元晴的确有比他优越得多的地方——这个人从小多病,反而练就了审时度势诡谲狡诈的脑筋,和他一比橘元朗真是太耿直了,完全想不到自己的哥哥会在决斗中阴他一把。
就在橘元朗稍微松懈的时候,鸣神忽的起身把刀推了出去,整个过程太快橘元朗根本来不及反应,往后一个趔趄,勉强稳住了要抬刀抵挡,为时已晚,风水已经转到了鸣神这边。
橘元晴刚才慢条斯理,这时候却极为迅速每个动作都毫不犹豫,趁对手没有反应过来,一刀劈过去,直直的朝着橘元朗的脑门而去。
所有人都以为马上就要看见头破血流的一幕了。
橘元晴停住了,刀立在橘元朗的头上没有砍下去,只是刀锋一偏,削去了他的发辫。
橘元朗待在原地,还保持着用刀格挡的姿势。橘元晴已经收了刀,轻声叹气道:“守一说得对,你我是手足兄弟,就算之前说得多么决绝,真要我杀你我实在做不出来。雾山栖梧宫没有血缘的师兄弟都能共进退,你我何必……”
说到这里他又觉得说这些也无益,把刀递给觅助道:“擦刀。”
觅助接过刀夹在腋下,伸手去扶橘元晴,问:“二少爷怎么办?”
“送他回房间吧,你们找人好生照看他……”
“嘿嘿,嘿嘿嘿,”橘元朗反应了过来,站直了,嘿嘿笑着,却说了无比悲伤的话:“哥哥,你我再也不能做兄弟了。你不死只能我死……”
说着又举起了剑。
家人赶紧上前去拦,却不知道橘元朗做了准备,抬刀在空中化了一个大圈,那一瞬间其他人不敢近身,他却蹬起来一步跳到橘元晴面前刀刃朝前刺了过去。
橘元晴没有防备,正正好好腹部中了一刀,顷刻间血流如注。
长刀在觅助腋下抽出来必会伤了他,橘元晴定睛看见了觅助怀里的肋差,反手拔出来朝橘元朗挥过去。
橘元朗在武力上比橘元晴还是优胜一些,又在刚在重伤了对手,那一刀轻松躲了过去。
鸣神此时十分不妙,腹部的伤不停流血,手里的刀刃又不占优势,兵器在什么地方都是一寸长一寸强,他手里的肋差只有长刀的一半不到,平日只是带着好看的,雕花的手柄占了大部分。
弱轻急的要跳脚,这些东瀛武士却死守着“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调调一个上去帮忙的都没有,她要去搭把手还被觅助拦下来。
觅助一边哭一边说:“弱轻小姐你别去,主人怕是过不了这关了,你让他体面点儿走吧!”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真真和我家那个师弟一模一样的丧气,人还好好的打算什么“体面点儿走”:“你家主人不是还站着呢吗?胜负还没分明你就在这儿给他添晦气!”
觅助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呸呸呸,主人不会输给二少爷的!”
真叫弱轻一语成谶,并不是橘元晴能力拔群,重伤之下还能奋力退敌,而是橘元朗出了问题。
本来他是胜利在望,橘元晴眼看是不行了,这时候他还来得及高兴,忽然就比鸣神先一步倒在地上捂着眼睛喊疼,满地打滚儿。
人们都听到了滋啦滋啦的声音,也闻见了肉味儿——他的眼睛灼烧了起来,很快眼眶也着起了火。
“快拿水来!”家里的老人喊着。
已经来不及了,他半张脸都烧了起来,他在地上翻滚着也阻止不了自己的脸变成熟肉。
这个时候鸣神举刀过来,把他翻过来蹲下,一刀划过去划掉了他的两个眼珠——火停下了,橘元朗捂着眼眶大叫了几声昏死过去。
橘元晴站起身来用衣服的带子勒住伤口止血,对旁边的人说:“把他送到北山岩洞,怎么捆住龙神就怎么捆住他。”
说完往正房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大家都回房间休息吧,觅助跟我进来。弱轻小姐请在我们家住下吧,叫人收拾房间给弱轻小姐住。”
弱轻和其他人一样不放心,觅助害怕地抓着她的袖子要她一起去。
弱轻跟了上去,到门口橘元晴却回头说:“觅助进来,其他人都去睡吧……”说着关了门。
觅助还是不松手,弱轻只好舔着脸推门进去了。
橘元晴用刀支着身子盘腿坐在席子上,眼睛闭着,血已经把他的衣服全染红了,席子的缝隙间也要红色的血液。
“你伤的不轻,”弱轻对他说着:“觅助吓坏了,还是我来吧。”
橘元晴抬眼看了看她,没说什么。
弱轻只当他默认了,就吩咐觅助去烧热水,去找干净的布,去找哪种药,去找干净的衣服。
都吩咐妥当以后觅助匆匆忙忙跑出去准备了。
他出门以后,橘元晴开口问:“龙神进院子那天晚上,你见了什么人?”
弱轻心里知道瞒不过去,只好说:“你认识的,李信。”
橘元晴冷笑了一声:“果然是他。我就知道他是个卑鄙小人,借我的身体坑蒙拐骗……”
话没说完他忽然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弱轻一着急没了主意,下意识伸手,那口血就吐在了她手心里——居然冰凉冰凉的,没有一丝温热。
“弱轻,他心里只有傅染,可我心里的人是你啊……”橘元晴握住弱轻那只手:“他可是要你去海岸上与他见面然后私奔?”
弱轻一惊,他怎么知道?
“他借我的舌头说出来的,我怎么会不知?”说着他从袖子里摸出来那支银簪子:“只是想不到你这丫头居然傻到信了……你可想过为什么他来的那晚上龙神就进了池子里?”
“为什么?”
“他是龙神啊!”
说完了这句,橘元晴支撑不住往前倒了过去,弱轻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他拉过枕头来垫在他脑袋下面。
喊了他几声他也不应,这时候觅助也回来了拿着一堆东西,身后的老妈妈端着热水跟着。
几个人赶紧把橘元晴的衣服脱下来,伤口非常深,随着他每次呼吸往外翻,血都没多少往外流了。
老妈妈还是有经验,立刻用清水擦洗伤口,然后三下五除二用布包扎好了伤口,然后叫来几个男人抬橘元晴去了另一间房间,叫下面的人收拾干净这一席子血。
铺设停当已经天将亮了。
老妈妈打着呵欠拉着弱轻的手,问道:“姑娘,您是哪家小姐啊?”
弱轻说明了自己从哪儿来来干什么。
老妈妈立刻明白了:“哦啦,你就是那位从天朝来的金凤凰啊!”
这个俗话在东瀛也这么通行?
十三
弱轻如今是真的一头雾水了,橘元晴说李信是龙神,弱轻绝对不信——龙神怎么可能和鸣神长得一个模样?
他又说李信用了他的身子,可在雾山她见到李信的时候李信就是这副样子,怎么会是用了他的模样?
如今只能等橘元晴醒了再问清楚了。
天将亮的时候弱轻迷迷瞪瞪睡了一小觉,就听见外面嘈杂地在置办东西,她爬起来拉开纸门坐在门口往外看,家里的人都在外面,分成了两拨,一拨从外面往里进,一拨准备好马匹往外走。
觅助从橘元晴昨晚睡的房间爬出来揉着眼睛,看见弱轻探头出来,就走过来说:“弱轻小姐没睡吗?”
“睡了一会儿,”弱轻回答他:“他们在干什么?”
“那几个是从安息国取药回来的,那几个是要送二少爷去北山岩洞的。”觅助一一解释:“取药的人来回接近一年,倒是回来的真是时候。弱轻小姐听说过安息国吗?”
弱轻记得小师叔有一整套的医书是从安息国带回来的,听说安息国和天朝东瀛皆不相同,“我听师叔说过,安息国与我们民风相异,但医术盛行,益草遍地。”
觅助坐下来拖着脸蛋子说:“那里离东瀛远吗?”
“听说很远,要跨过天朝再往西走。”弱轻见他一副向往的样子就问:“怎么,你想去安息国?”
觅助点了点头,眼睛亮亮的,说:“我觅助总有一天要当个真正的武士,现在东瀛占尽妖邪,再去其他各国见识见识!”
你倒是有理想啊。
“那你家主人怎么办?”弱轻笑问。
“我家主人不是有弱轻小姐了吗?”觅助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主人答应我到了十五就教我剑术和刀法,学成了就让我到处闯闯。”
少年都是这么想的么?快些长大,学一身本领,天高海阔任我独行?
“我可是要回去的,你还是给你家主人找其他人托付吧。”
觅助哼了一声:“你才不是要回去,你是要去找那个龙神吧?反正过几天主人就把龙神擒回来了,你就安心做我家夫人吧!”
他说对了一些,也说错了一些,不过弱轻觉得不必和这个孩子解释来龙去脉。倒是有些好奇:“你怎么就知道你家主人愿意娶我?”
觅助非常认真地回答:“主人同我说,将来要娶新娘子一定不能全听家里安排,要找自己喜欢的才能一生相守。昨晚主人梦里一直喊你的名字,当然是喜欢你了。”
你哪里知道,人这一辈子这么长,怎么可能只喜欢一个人?
“他会去喜欢别人的。而且我有其他人要一生相守的。”弱轻在心里说,为了避免再和他口舌就没叫他听见。
老妈妈又端着热水顺着门廊走过来,看见觅助和弱轻坐在一起就问:“主人如何了?”
“还未醒。”
老妈妈唉声叹气的,端着热水进去了,身后的小姑娘拿了一些瓶瓶罐罐跟着。
觅助不放心,又拉着弱轻进去。
里面拉着帘子,昏昏暗暗的看不清摆设。倒是能看见橘元晴躺在席上,脸色因为失了很多血而变得很白,老妈妈和那个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拆开昨晚缠上的布,打开那些药罐。
觅助问:“檩子奶奶,这些是什么?”
“是从安息国带回来的药膏,回来的人说治外伤很有效,只是主人伤的这么深,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檩子奶奶抬起头来看见弱轻也在屋里,就挥手叫那个小姑娘出去干别的事情。
觅助推了推弱轻叫她过去到刚才那个女孩子的位置上去。
檩子奶奶把药膏涂在干净的布上,再用布重新裹住橘元晴受伤的地方,一边操作一边对弱轻说:“药膏里面有一味药是有毒的,万一主人用了药不舒服您就赶紧喊我们来看看。但是估计今天是醒不过来的,晚上要是醒了您受累在哄他睡到明天吧。”
这是被默认我来照看他了吗?弱轻心里问,转头看看觅助,早就找了个有太阳的地方睡起大觉了。
檩子奶奶忙活完了就出去了,走到门口对她说:“早饭午饭晚饭我都叫人送进来,您也保重不要太忧心……”
弱轻虽然觉得这煞有介事的宽慰对她来说没什么必要,但是也不好意思反驳,只能装作接受的样子和檩子奶奶道谢了。
檩子奶奶便走了,顺手揪起在窗边流着口水打瞌睡的觅助一起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弱轻和昏睡的橘元晴。弱轻这时候又想了橘元晴昨晚说的那些话,又仔细看了看橘元晴的脸——虽说是长得一模一样,但绝对不是同一个人,昨晚恐怕是他说了些胡话。
弱轻就不那么放在心上了,屋里很安静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弱轻坐了一会儿就合上眼睡着了。
她以为自己就是合了会儿眼,没想到在一睁眼已经是中午了,早饭和午饭的几案摆在旁边,橘元晴也还睡着。
啊,啊,啊,太安静了。
她也趴在了席子上,正好和橘元晴脸对脸看着——这人好看的有些妖异了,虽说是男子的眉目,神态间却有比女子还安逸的神情,再想想昨晚挥刀砍人的鸣神大人,不得不感慨这人不止一副面孔。
这么想着的时候,橘元晴忽然动了动眉毛,咳嗽了一声睁开眼来,一睁眼就看见弱轻趁他睡着肆无忌惮地端详他的脸的情景。
弱轻完全没有防备,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手足无措,坐起来也不自然继续躺着也觉得奇怪,只能猛地闭上眼装作自己睡着了。
橘元晴伸出手拢住她的头发拨到身前,道:“掩耳盗铃可是说你?”
弱轻心里埋怨这个人一点儿也不知给人台阶,明知自己尴尬还非要说破,只能自顾自继续装作刚睡醒的样子坐起来,故作惊讶的样子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睡着的时候我醒了,”橘元晴还是调笑她:“有人睡了一天了,两顿饭都没吃,真是不叫人省下心来。”
弱轻无话可说,只好当做没听见。
橘元晴推了被子要坐起来,没想到刚动了一下伤口就钻心地疼,身上出了一层汗,只能好好躺回去。
“你才刚醒就要乱动,”弱轻埋怨他,蹭到前面把杯子重新盖在他身上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橘元晴皱着眉头问:“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今天初十,不是什么日子?”
他似乎在心里算了一番,算出结果以后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躺好从新闭眼养了养神,闭着眼问:“你和他说好的是十五吧?”
弱轻知道他是问李信和她的约,既然他都知道弱轻也不想瞒着:“是,若是十五之前能解决了龙神的事我就带他回雾山向师父请辞,若是解决不了就打发他先回雾山……”
“如此……你从没想过留在东瀛?”
“没有。”
橘元晴不再说什么,好像是又睡了。
十四
晚间,守一守礼和弱水来探病,橘元晴恰好醒着,倚着门柱坐在门廊上,望着天上的星辰。
弱轻坐在后面在翻书,两个人都不与对方说话。
“在这里不会着凉吗?”守一问。
橘元晴这才低下头看见了三个人,笑着说:“无妨,快到夏天了,在屋里躺了一天胸口憋闷,不如出来坐坐。”
“我家师妹碍手碍脚,可曾给鸣神添麻烦了?”守礼客气地关心了一句,丝毫不理会弱轻的白眼。
“没有。弱轻很好。”橘元晴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弱轻在朝守礼翻白眼,有点儿想笑,可是这个时候笑好像自己说的话自己觉得好笑似的,只能忍着。
“弱水有几句话要和弱轻说。”守礼不直接告诉弱轻反而要向橘元晴请示。
橘元晴对身后的弱轻说:“你们要单独说说话吗?那你跟你师姐先去吧。”
弱轻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现在十分守妇道,称得上是三从四德了。
二人走到了不远处的假山亭子上坐下。
“师姐怎么了?”弱轻问。
弱水笑嘻嘻地问:“你和鸣神大人才接触几天就已经这么顺从了,师叔知道了肯定要气得跺脚。”
“你也拿我开心!”弱轻很不高兴,别过头去不再理会弱水了。
“好啦好啦,”弱水挪到她面前说:“我和你讲个大事。昨晚收到师父的信,说几位师伯师叔一起下了锁龙井,居然看见了一排龙骨!”
“什么?”弱轻着实吃惊,龙骨,这是说……
“从雾山飞来的根本不是锁龙井里的龙。那条龙早就死透了……”
“世上竟有两条龙?”
“既然有自然就有成群结队的。”
“那这条龙是从哪里来的?”弱轻忙问,脑海里又闪过了昨晚上橘元晴说李信是龙神这句话。
“不知道,但他来到东瀛,必是在东瀛有落脚之地。”
这个消息让弱轻着实吃惊不小,又问:“既然如此,我们岂不是可以回去了?”
“我们已经与鸣神有了约定,自然要帮到底,不然栖梧宫岂不成了出尔反尔的地方了?”弱水摆手说道。
这倒是实话,出尔反尔的确不是栖梧宫该有的姿态。
两个人说了几句,弱水又说了一件事:“前几天刍议来了。”
“来做什么?”弱轻立刻警觉起来。
“来,来劝我跟他走。”弱水垂下头,从怀里掏出一边玉珏说:“龙神飞走那天,他与李信打了一架,失手刺死了李信,在天朝绝对呆不下来了,于是要我同他去安息国……”说着把玉珏给了弱轻。
李信已经死了?仔细看这边玉珏,的确是李信那天给她的那块的另一边。
“他说要是你知道了这件事,肯定要恨我的,不如我们俩带着这个秘密远走天涯,你我在记忆里永远是好姐妹……”
弱轻还是想不明白:“怎么可能?我前日还见过李信!”
这次换做弱水吃惊了,为了证明自己说的,弱轻把那天晚上的情景讲了一遍,还拿出李信送的信物,两枚玉珏的确可对在一起。
“这可就奇怪了,难道是刍议骗我?那这玉珏从何而来?”
弱轻不屑一顾道:“刍议不过是个小贼,恐怕是从哪里偷来的。李信怎么说也曾是羽林军的首领,怎么会被他一个小毛贼刺死?”
这么说倒也合情合理,弱水也默认了这个说辞。
“你们说了什么?”橘元晴问弱轻。
“栖梧宫的师伯写信过来给我们了,师姐给我说了个大概。”
“这么说你知道栖梧宫的锁龙井里的龙已经死了这件事了?”
弱轻还以为橘元晴不知道呢,既然他也知道了那就说开了也好:“恩,知道了。”
橘元晴又抬头看了看月亮,说:“还有五天月亮就圆了,可是那时候你就跟别人走了。”
他说的实在是太伤感了,弱轻都忍不住劝他:“我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人,你总会认识其他姑娘的。”
橘元晴笑了笑,不置可否:“夜深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