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盛唐分外娇 许云辉
唐贞观五年(公元632年)初春的一个黎明,虽已是冰雪消融树木绿油油,但依然寒风料峭大地白茫茫。惟有桃花舞春风,花影摇红春意浓。晨曦中,长孙皇后与唐太宗身披晨曦,并肩飘然出现在御花园内, 观赏以色鲜美且报春早而被视为“百花之宗”的桃花。 “满树如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唐吴融),初绽的蓓蕾,娇艳欲滴的花朵,连缀成粉红与雪白相间的花潮,俏丽妩媚,似胭脂,如云霞,洋溢着春的光彩,把大地点缀得生机勃勃,更把长孙皇后映衬得端庄秀丽。带露桃花儿如同欲与她争妍的俏脸,自由烂漫的花海中若隐若现的略带泥土芬芳的清香沁人心脾,丈夫李世民含情脉脉的眼神,触动了她心底最温柔的那根弦儿。她的思绪飞越到逐日的夸父,似看见他饥渴而死前的奋力一掷,那手杖划出一道优美曲线,落地化为一片茂密桃林,自此,天下方有了烂漫芳菲艳如霞的桃花。这风情万种的桃花从远古至今,已如燎原星火遍植神州,喜逢贞观盛世,注入大唐生机,更加芳华俏丽。于是,一曲灵动灿烂如古琴独奏的《春游曲》,便永远独立在如黄钟大吕鸣奏的《全唐诗》中:“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长孙皇后游上苑而作的《春游曲》,展现的是一个秀美雍容且典雅高贵的女子形象。她赞美的不仅是桃花,而是对唐太宗治下的贞观盛世的委婉赞颂:在大唐,即便粉嫩恬淡如桃花也生机勃勃、春意盎然。这是何等豁达开阔的胸襟啊! 桃花亮丽柔媚,极似活力无限的美貌女子。“桃花色最艳,故以取喻女子,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清姚际恒《诗经通论》),所以,桃花美女常互为比拟,桃花美人,鲜艳明媚,相得益彰。《诗经》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城南出嫁女子,成为以桃花喻美女的滥觞;之后,无论魏曹植的“南国有佳人,荣华若桃李”、唐贾至的“舞怯铢衣重,笑疑桃脸开”、宋蔡伸的“小园香径,尚想桃花人面”,还是宋朱淑真的“每对春风竞吐芳,胭脂颜色更浓妆”、明杨基的“江边日日见春色,尽是寻常儿女花”、清黄遵宪的“鸦背斜阳闪闪红,桃花人面满纱笼”,无不把桃花视为美人化身,以盛赞青春女子的娇媚。而长孙皇后的桃花诗却匠心别具,远远超出“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境界,成为一种坚定的自信和笃定的精神:“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水井上那几朵娇艳欲滴的桃花,竟然“偷”走了皇后嫣红的面色,屋檐边嫩绿的柳丝,也倾慕皇后的绝世风姿而在晨风中婆娑学舞。桃花哪儿有皇后美,柳丝怎比长孙轻!对美丽容貌的自信,对贞观盛世的歌颂,对美好春色的赞美,跃然纸上。 长孙皇后为何对桃花情有独钟? 因为春桃之美,异于夏荷的玉洁冰清,秋菊的孤标隐逸,冬梅的傲霜斗雪。更因了逐日夸父的悲剧结局,注定了桃花凝结的是生命雨露的精灵,浓缩的是自然神奇的色彩,蕴涵的是感情慰藉的奇葩,所以它只能绽放在历史的春天中,并且衍生出一个个凄美的桃花故事: 春秋时息为楚灭,美丽无双的国君夫人息妫亦被掳。虽被迫与楚文王生二子,却始终不与之言谈。文王迫问何故,她对答:“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消息传到民间,民众同情其遭遇,感叹其气节,尊之为“桃花夫人”(《左传》)。王维以此为题的《息夫人》凄婉悲凉:“莫以今时宠,忘却昔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王啬故乡香溪河口,每当桃花盛开时,桃花鱼悄然出现,桃花凋零时,黯然消失。坊间传说:昭君离家时,于河畔与亲人泪别,泪水从她俏丽的粉面滴落河中,滴滴泪珠变成尾尾桃花鱼。这一神奇传说惹得清人林鸣莺情迷意乱:“花开溪鱼生,鱼戏花影乱。花下捕鱼人,莫作桃花看”。 最浪漫的桃花故事,发生在时为落第举子后官至岭南节度使的崔护身上。《唐诗纪事》载:“护举进士不第,清明独游都城南,得村居,花木丛萃。扣门久,有女子自门隙问之。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子启关,以盂水至。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崔辞起,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径往寻之,门庭如故,而已扃锁之。因题‘去年今日此门中’诗于其左扉”于是,少女美丽的俏脸,随着年年桃红又一春而流芳百世,令人齿颊留香。 “渚远江清碧颦纹,小桃花绕薛涛坟”(唐郑谷《咏薛涛坟》)唐朝一代才女薛涛的墓地,被桃树簇拥,春至桃开,红浪翻卷,乱红纷飞,宛若她自制的那一张张粉红色的“薛涛笺”,飞舞在元稹、白居易、刘禹锡、牛僧儒等名流的怅惘与记忆中。 多情才子杜牧倾心于湖州小美女,约定以十年为期迎娶。十四年后旧地重游,姑娘因其爽约而已雀屏另选为人母。杜牧惆怅不已:“自是寻春去太迟,无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陆游与唐婉,幼时青梅竹马,婚后相敬如宾。但陆游迫于母命,与爱妻劳燕双飞。十年后,在桃花缤纷的沈家花园,他们不期而遇。喝下唐婉送来的黄藤酒,陆游泪流满面,挥毫题下凄婉缠绵的千古绝唱《钗头凤》:“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明末,寄寓着孔尚任美好理想的歌妓李香君,为拒田仰夺婚以死相拼,血溅扇面,染出一把绝望的爱情《桃花扇》。可叹,她誓死捍卫的爱情这朵“桃花”,无奈与南明王朝同衰亡; 《红楼梦》中,被黛玉埋葬的“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的落红、凄婉悲凉的《葬花辞》、顾“花”自怜的《桃花行》,寄托着曹雪芹满腔血泪悲愤。 爱桃者,高歌:“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唐周朴),“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唐王维),“人物喧阗烟树里,桃花如锦烂春城”(明袁宏道);厌桃者,以为桃花恃春娇艳,花姿妖冶,轻佻浮艳,故而口诛笔伐:以其尘世纷扰“故吾思昆仑之琪树,厌桃李之缤纷。”(唐陈子昂),以其庸俗不堪“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苏轼《咏海棠》),以其风流俗气“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宋晏几道《鹧鸪天》),宋朝程棨更在《三柳轩杂识》中恶毒咒骂桃花:“余尝评花,以为梅有山林之风,杏有闺门之态,桃如倚门市娼,李如东郭贫女”。更有甚者,同一个诗人对桃花的评价前恭后倨:杜甫盛赞“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红人桃花嫩,青归柳叶新”,却又厌弃其浮艳轻薄“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李白喜爱“桃花春水生,白石今出没”,“桃李出深井,花艳惊上春”,又鄙视它卑微低贱“桃李卖阳艳,路人行且迷。春光扫地尽,碧叶成黄泥。”. 褒桃也罢,贬桃也好,历代均有桃花诗,为何盛唐分外娇? 因为桃花的明丽清雅、生机勃勃、欣欣向荣,正契合大唐盛世意气风发的时代精神和蓬勃向上的社会心态,所以他们爱桃花也好,贬桃花也罢,都反映出盛唐诗人那吞吐天地的胸襟、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激昂明朗的感情基调。长孙皇后的这首桃花诗,就是最典型的代表。 自长孙皇后后,唐朝历代君主就对桃花恩宠有加:唐中宗李显以帝王之尊,亲自将桃花诗命名为“桃花行”。据唐武平一《景龙文馆记》载:“景龙四年春,皇帝宴于桃花园,群臣毕从。学士李峤等各献桃花诗,上令宫女歌之,诗句清婉,歌亦妙绝。……皇帝遂命太常挑选二十篇入乐府,号曰‘桃花行’”。《天宝遗事》亦载:风流天子唐明皇不仅写过“初莺一一鸣红树,归雁双双去绿洲”,还在宫中禁苑遍植桃树千株。每到桃花盛开时,唐明皇便穿梭于花下,摘取一株最美丽的桃花,斜插在杨贵妃云鬓间。但见桃花美人相映红,芳妍娇俏满园春。唐明皇为自己的发明得意非凡:“此花最能助娇态。” 春游上苑三年后,长孙皇后陪唐太宗避暑时,身染沉疴,一病不起,于贞观十年(636)六月香消玉陨,年仅三十六岁。初谥文德,高宗时,改上尊号曰“文德顺圣皇后。 中年丧妻的李世民悲恸欲绝,为表达对贤妻的敬慕和缅怀,“文德皇后既葬,帝即苑中作层观,以望昭陵......(《新唐书•魏徵传》)。在《全唐文•答魏征手诏》中,唐太宗痛苦地表露出对爱妻早逝的哀伤悲苦之情:“顷年以来祸衅既极,又缺嘉偶,荼毒未几,悲伤继及。凡在生灵,孰胜哀痛,岁序屡迁,触目摧感。自尔以来,心虑恍惚,当食忘味,中宵废寝”字字血,声声泪,感天动地,摧人肺腑。对妻子的怀想追忆,除却皇后画像,惟有吟咏这首轻灵明快的《春游曲》。庆幸的是,三年前携手同游御花园,他深情地凝视着飞出“兰闺”与丈夫同享“春情”的“艳妾”,快乐地在“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时,曾应和《咏桃诗》一首,为桃花般容丽德馨的一代贤后唱响了生命中美丽的赞歌:“禁苑春晖丽,花蹊绮树装;缀条深浅色,点露参差光。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如何仙岭侧,独秀隐遥芳。 ” 桃之夭夭历千载,盛唐桃花分外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