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写了一段时间的美食文章后，有一个问题令我颇为闹心。

那就是我日渐丰腴的身材。

待在办公桌前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发现椅子把手在不动声色地收缩。打车，坐上副驾驶位系安全带，在司机诧异的目光中，我竟然扯了好久才扣上。

追根溯源，我想都是简书惹的祸。

白天为稻粱谋，常常到晚上才能开始动手写简书，并且持续至深夜。一边写，一边反复回忆揣摩食物的形状、色相乃至经久不去的香气。它们最初从脑海中萌芽，在舌尖上缭绕，慢慢拓展到胸腔中盘旋，最后聚集于胃里怦然爆裂。打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已经忍无可忍，长叹一声，第一时间冲进厨房。煮起一锅开水，扑腾扑腾倒下一袋水饺。盛出来，加醋加香油加花生米加海苔加牛肉辣酱，有时甚至是几块罪恶的叉烧，抑或若干无良的培根。

月下独食夜草，不胖才怪。

那一日，偶然看到我和大学老友最新的聚会合影，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什么叫“一览众山小”，什么叫“青山遮不住”，什么叫“两处茫茫皆不见”，刹那间我对这些诗词有了一个全新的理解和认识。这一张横无际涯的脸，在照片里呼之欲出，硬生生将A4画幅拓宽成了16:9宽屏。

我战战兢兢地爬上体重计，体重计挣扎着跳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如蹿升的火苗刺痛了我的眼睛。于是，我不得不陷入了久久的沉思，眼前浮现出哈姆雷特的千古之惑：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

心灵固然需要鸡汤滋养，可是喝多了鸡汤，心跳就会加速心室就会肥大，连带着心事也会重重。

臃肿的身体必然带来臃肿的思想，必然破坏优美深沉的意境。罗丹打造的思想者，如果连腰也没有，肚腩重重叠叠，你会以为他是在思考命运吗？不，他很可能在琢磨，鸡翅刷蜂蜜味道或许更佳。

如果说胖子是打油诗，瘦子就是骈体文；胖子是情欲，瘦子就是禅意；胖子是滚滚红尘，瘦子就是世外桃源。

瘦子永远不懂胖子的痛，就象白天不懂夜的黑。

2.

常常听到这样矫情的话：哎呀呀，我就是吃得再多也不胖，没办法。君不见，凡是自诩大胃王而身材苗条的人，都是心口不一、言行不符。譬如烤鸭必须要去掉皮，扣肉必须要摘除肥膘，碗里永远都剩着一大半米饭。

而我们胖子不是。

我们不吃光最后一粒米不罢休，不喝掉最后一勺汤不痛快。包括菜肴中蕴含的鲜活欲滴的油珠，是梦寐以求的甘露。如果没有吃到，就像一直追看的剧集没有等到大结局，人生始终不够圆满。这种遗憾的滋味，只有我们自己体会最深。

偏偏诱惑又那么多。让人喜爱的食品都不健康，妖艳的红烧肉远比干瘦的芹菜要有魅力。如果少盐少油少糖，任何食材都寡淡无味，面目可憎。

小时候，家家都熬猪油，熬到山穷水尽，最后会出产一种浓缩的精华产品，小小的，硬硬的，棋子一般大小，叫做油渣。

在我们的心目中，那就是舍利子一般的存在。又脆又香，牙齿一咬，还会吃到没有萃取完的油脂，金黄透明，如丝如缕。如果拿来炒青菜，或是在蒸冬瓜中放上那么一撮，好吃到流泪。

我弟弟从小就是个挑剔的家伙，吃肉必定只吃瘦肉部分，其余的碰都不碰。每次他都专吃青菜，不吃油渣。误拨“连坐”的，他也会挑出来，一脸嫌弃地塞到我的碗里。我感激涕零，慌不择路地赶紧咽下去。一边吃一边发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抄作业的事我就不计较了，到底还是兄弟情深。

为了迁就他的饮食习惯，好多年我们家灌香肠都要专门做一种瘦肉型的。晒干了以后如同盾牌一般坚不可摧，特别费牙口，完全失去了香肠本色。为此我愤愤不平了好多年。

仔细想想，我对于食物放浪形骸的态度，是与生俱来的。

3.

然而我妈并不这么看。

在她老人家眼里，瘦是无法原谅的缺陷。在她的字典里，压根没有减肥这两个字。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就是，啧啧啧，那孩子怎么吃这么一点，瘦成这个样子，真可怜！或者说，这孩子肥头大耳，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

她有一道自己得意的拿手菜——极品鳜鱼汤，做法相当“骇人听闻”：一整条鳜鱼用油煎过，再注满肥美的老鸡汤，汤里加入拆骨肉、蟹肉丸子，以及几个煎好的荷包蛋。汤色浓白，鸡蛋金黄，加上若隐若现的粉红丸子，视觉和味觉都称得上是富贵逼人。

我妈的审美观应该还停留在唐朝，我始终这么认为。

可她本人是不吃这些的。每餐都用一个微型小碗吃粗糙的五谷杂粮饭，吃几口就停下来，把菜一个劲往我的碗里夹。我微弱地抗议，妈我真的吃不下了，我要减肥。

减什么肥，作丑弄怪的，我看你最近瘦了。她不满地嘟囔着，其实我和你爸平时都吃素，只有你回家才做这么多菜。你上班那么忙，夜里还要写文章，营养跟不上怎么行？

有一种瘦叫做你妈觉得你瘦。因为她笃信，大肚子才有大智慧。

4.

如果时光倒回十年前，我也是有腰的。

那时我几乎每天中午去体育馆游泳，不吃午饭，空着肚子，在水里折腾一千米。我史无前例地瘦下来了，瘦到所有皮带都得再往里钻出两个孔。有同事见到我惊呼，你不能再瘦了，你看你的脸都垮了。

衣服一律显得肥大，走路灌风，我得意洋洋地打个包，扔了。暗自窃喜：下半辈子，我就要做一个形销骨立玉树临风的瘦子。

可谁知道，信誓旦旦言犹在耳，我却肆无忌惮地在发胖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少不更事的誓言多半是靠不住的，一辈子比我们想象的要长，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多少同林鸟最后都成了分飞燕，我开始怀念那些被我冲动丢弃的衬衫和裤子们。

做任何事，都要给自己留后路，年轻人。

如今，由于工作时间的限制，中午来不及，晚上又没时间，天天游泳变成了不可能的事。我开始拼命搜索快速减肥法，还在手机里下载了计算卡路里的软件。一个白煮蛋68大卡，一个苹果52大卡，一瓶酸奶90大卡，一碗米饭130大卡，红烧肉则近乎米饭的4倍，东坡肉更罪恶，居然达到5倍……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如果每天只吃苹果，3天就会掉十斤肉，无数减肥成功人士对此推崇备至。可是且慢，如果碳水化合物一点不吃，人会变得反应迟钝，影响智商，无数的养生专家言之凿凿。我埋头苦干，飞快地计算各种食物的热量，在纸上加加减减，涂涂抹抹，寻找最科学合理的进食模式，像年关将至的会计，为科目平衡绞尽脑汁。

算到窗外华灯初上，两眼昏花之际，我突发奇想：如果每道菜都有一个二维码就好了。吃饭前，我只要掏出手机，对准桌上的菜扫一扫，达标的保留，超标的帕斯，同时立刻就能自动组合设计出一个完全符合要求的用餐清单。so easy，从此再也不用担心我的体重了！

受到这个创意的刺激，我无法遏制地发散思维，漫无边际地遐想起来。

赶紧动手开发一款同类型APP占领市场，这个市场前景十分看好，因为想瘦又懒得动脑子的人不少，一经推出必然轰动一时。爱美人士人手必备，流量肯定会力破十万加。然后减肥产品广告会蜂拥而至，又是一笔持续不断的收入。隔三差五，我还可以为粉丝们搞一些抽奖，扫描食物最多的可以赢得一部最新款的水果手机……

有这么光明的“钱途”，我还费脑费力写这劳什子简书的文章干啥呢？

空荡荡的房间里，我发出杠铃般清脆的笑声。

电话响了。喂，哥们，晚上去喝一杯可好？听张老板说今天进的田螺不错！

我几乎毫不犹豫地一口应承下来。这个季节，田螺是最嫩的。再过一个星期肉质就老了。时不我待，减肥可以等，田螺是等不起的。

那么，卡路里的事明天再说吧。毕竟，算术并不是我的强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