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迟幕亦英雄
我和李老邂逅相遇是在五年前,刚学会蹣跚学步的小外孙,被马路右侧小花圃里五艳六色的花儿所吸引,举目望去,花圃的田埂上三三两聚集了不少的家长和孩子。插在湿漉漉泥土里的小牌子上打印着花儿的名称,如“郁金香",“玖瑰”,“百合”等等,琳琅满目,引来蜂飞蝶舞。
瞧着这个干巴老头,我心想定是从农村到城里家的老农,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随儿女到城里后,不适宜钢筋水泥的桎梏,这里不舒服,那里又痛痒,孝顺的儿女向领导央求,拨出电话班侧边的小院子,任他折腾。这时一位穿白大褂的小护士手提一塑袋花土,向老人恭恭敬敬微微颔首,深情地说“谢谢首长!”
什么首长?顿时我让对这个瘦骨嶙峋,貌不惊人的老头肃然起敬。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为自己对老人的初步印象产生误解而惶恐,也不禁产生好奇之心。每逢路过小花圃,都要多看几眼,尢其是对它的主人不住地打量一番,也借机想了解一下这位昔日的首长今天的“花农”。
机会来了。一天上午,老人家正用小锄给马路边花圃冬青篱笆墙的缺口补苗,我就和他攀谈,老人几乎失聪,和我对话侧耳,尤其是注意我的口形,我就一字一板高声和他对话,因为太吃力,知道他当年(2018年)已九十有二,姓李,是山西运城市永济人,还和我是老乡!不禁喜出望外。断断续续对话中,知道他中学毕业当老师,恰逢第四军医大学招生,报名考试而被录取。因为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再加上老人耳背,只聊了寥寥几句,就带着外孙离开了。
老人上完四军医大,是随军南下,为解放全中国,百万雄师过大江,还是报名参加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卧冰饮雪,保家卫国,用一把寻常的手术刀,在生死线上与死魔抗争,硬生生把战友从鬼门关上拽回?一切都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在旧中国高级知识分子凤毛鳞角的情况下,以他的高学历,在部队中一定是宝贝疙瘩,深受领导器重和战士们敬仰的。我知道原解放军总参谋部所辖北极寺老干局,是全军最大的陆海空三军老干部疗养中心,最低级别也是正师,将军也不在少数,能在此院疗养的,个个都是非同凡响,李老理所当然也是出类拔萃的。不能了解李老身世之谜,将是我人生最大的遗憾,不过也为我能和老人家攀谈,哪怕寥寥几句,也深感荣幸。
我对李老的敬重和关注不仅仅是他身世之谜,而是退下来之后,没有沉缅在昔日风光无限,众星捧月,熙指气使的辉煌,以及高级知识分子自命清高,孤步自赏,或钻在书堆里不能自拔。听大院里老人讲,他老人家十好几年如一日地打理他的小花圃,多少次人提出帮忙都被他婉言谢绝。深秋时分,天气逐渐转冷,他或用塑料布盖住御寒过冬,或一锄一铣翻刨花木根茎与种子,伛偻的身子,迈着跛脚鸭般的步子,一袋一袋拉回家,我想他家的阳台,客厅,甚至厨房,卫生间的窗台上定然都有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花盆,每天早晚定然有他老人家伛偻瘦削,行而不辍的身影,迎来旭日,送走晚霞,忙忙碌碌,乐此不疲。
去年年底返回上海,不久北京新冠疫情大爆发。今年清明过后我返回北京,听说去冬大院不少老干部没有躲过这一劫。李老应该没事吧?我在小花圃里徘徊不知多少次,总末见李老那熟悉的瘦俏伛偻的身影,小花圃有些荒凉,盖在花畦上的塑料布不见了,是狂风吹走,还是李老掀掉?花圃里草比花高,侵噬着花草的领地,那李老翻过的土里也长出了些杂草,仿佛在喧耀着占领花草阵地的荣光。我怏怏不乐,伥然若失。
也许是爱屋及乌,来京一个多月来,我总牵挂着李老的小花圃,有机会总要在花圃畦边走走,即使匆匆路过,也要投之以关切的一瞥。然而总令人失望,还是没见过李老的身影。
因为上海那边需要过去,离京的票已购,就在这三五天,莫非我真带着对李老的牵挂,对他料理小花圃的眷恋,怀着无限遗憾走开吗?今天上午和老伴在幼儿园对面的小公园锻炼之后,决定独自绕道再去小花圃去一下,心中如同小鹿乱撞,这次有希望吗?
到了电话班,就看到了小花圃的地界,从路上一掠,没有人影!我的心一紧。加步向前,迈入小花圃,往里一瞧,啊,在小花圃的深处,有一位稀疏白发,伛偻着腰,瘦俏的背影,正在埋头拔草的老人,不是李老是谁?我匆忙迈进圃里,掏出手机拍摄好几张照片,专心致志的他,竟然不知有人进来,也无暇留意任何人进来。甚至我对面给他来一张,也没有察觉,不知是九旬老者的迟钝,还是他的心无旁骛,直到我蹲下来,他才缓缓抬起头和对视。说什么?千言万语,竟不知说什么!我讪讪又木讷地问了一句“今年多大年纪?”他专注着我“九十七”。李老肯定不认识仅和他交流前后不过十句话的不速之客,更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忘年交的老乡几年来一直关注着他。
在位为国奋斗,鞠躬尽瘁,退下心安理得,不给国家添堵,不给家人加烦,也是英雄,英雄迟幕亦英雄,李老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