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日
结婚纪念日,我和丈夫大吵一架摔门而出。
醒来时躺在医院,记忆停留在三年前的热恋期。
我甜蜜地问他:“我们的婚礼定在几月呀?”
他没说话,颤抖着抓住我的手。
医生说我因车祸永久失忆,选择性遗忘了婚姻的痛苦。
“别告诉她真相,”他对医生说,“让她永远记得我们相爱的样子。”
可当他喂我喝汤时,我瞥见他袖口下未愈的抓痕——
那是我昨天挣扎时留下的。
冰冷的白光,像手术刀一样锐利,切割着我的视线。起初只是模糊的几团,混沌不清,伴随着刺耳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像是坏掉的收音机卡死在某个频道。每一次眨眼都沉重得如同拖动生锈的闸门,每一次试图聚焦,那白光便炸裂开来,化作漫天飞舞的细小金屑,又疼又涩。
我吃力地转动眼珠。白的墙,白的天花板,白的被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过于洁净的、消毒水和什么药水混合起来的味道,冰凉刺鼻,呛得喉咙发紧。
这不是我的房间。
意识像沉在深海的碎片,缓慢艰难地往上浮。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这里?混乱感像潮水般汹涌,带来一阵眩晕。我试图抬手揉太阳穴,却发现手臂沉甸甸的,抬不起来,有什么东西插在手背的皮肤下面,冰凉液体正顺着那里钻进来。
“……晚?”
一个声音,沙哑得厉害,好像声带被砂纸狠狠磨过。紧跟着,一只温热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覆上我的手背,轻轻拢住我无力的指尖。那只手也在微微颤抖,带着一种竭力压抑的震动。
我的视线终于艰难地对准了声源。
一张脸闯进模糊的视野。线条硬朗的下颌此刻绷得很紧,上面覆盖着一层浓密却明显没刮干净的青色胡茬。眼睛很红,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眼下的乌青深得像被人重重打了两拳。可他看着我,那双布满疲惫血丝的眼睛里,却汹涌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崩溃的情绪,浓烈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决堤。
陈默。
是我熟悉的脸庞,无数次在梦境和现实中亲吻过的轮廓。可又那么陌生,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痛苦扭曲着。
“陈默?”我试着发声,喉咙干得像裂开的旱地,挤出一点微弱的气音,“你…你怎么了?”胸口闷闷的,莫名地替他难过起来。他看起来糟透了。
听到我叫他名字,他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肩膀猛地一颤,那只握着我的手骤然收紧,力气大得几乎把我的指骨捏碎。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开合了几次,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吞咽着灼烧的砂砾。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迅速积聚,下一秒就要落下。
“别…”我被他巨大的痛苦吓住了,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和无措,“别难过…我没事…”我想对他笑一下,安慰他,脸颊的肌肉却不听使唤,僵硬而迟钝。
可我明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种巨大的茫然包裹着我。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中年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病历夹,表情严肃。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的护士。
医生径直走到床边,目光锐利地扫过床头的仪器屏幕,然后落在我脸上,嗓音平稳专业:“林晚女士?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有没有想吐或者特别疼的地方?”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幅度很小,生怕再引起眩晕:“就是…有点晕,没什么力气。”我看向医生,又求助般地看向陈默,“医生,我…我怎么了?为什么会在医院?”
医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在我和陈默之间快速地扫视了一个来回。我看见陈默猛地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那只紧握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反倒颤抖得更厉害了,仿佛抓住我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粗重的呼吸声在安静的病房里异常清晰。护士站在医生身后,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们。
医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林晚女士,你还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吗?比如,昨天…或者最近几天?”
昨天?
昨天…一个模糊而温暖的印象瞬间涌了上来。是新租的那间小公寓!阳光特别好,透过那扇小小的、有点旧的落地窗,斜斜地泼洒在地板上,空气里飘着刚煮开的廉价速溶咖啡的香精味道。陈默就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边上,腿上摊着地理杂志,手指却插在我披散的长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圈。我枕着他的腿,整个人懒洋洋地蜷着,手里拿着一沓打印粗糙的宣传单。
“陈默!”我兴奋地举起一张印着海岛碧海蓝天的宣传单,指着角落里小小的日期,“你看这个!下个月!我们去这个岛拍婚纱照好不好?沙滩,椰子树,夕阳……”光是想象那个画面,甜腻的幸福感就像气泡水一样咕嘟咕嘟从心底往上冒。
他停下指尖的发丝缠绕,低下头,鼻尖蹭了蹭我的额头,带着阳光和干净皂角的气息。声音低沉含笑:“好。你喜欢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他抓起我的手,亲吻着我中指上那枚小小的、光秃秃的银戒,那是用他人生第一笔正式实习工资买的,在内圈刻着彼此名字的缩写。“我们的婚礼,你想定在几月?秋天?还是春天?”
“唔……”我故意拖长了声音,晃着脑袋在他腿上蹭了蹭,抬眼看他,笑得眉眼弯弯,“好难选啊,我觉得都好……”
“……婚纱照……婚礼……”
我喃喃地重复着记忆中甜蜜的片段,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期待和轻快。那些画面如此鲜活清晰,仿佛就是昨天。阳光的温度,他指尖的触感,咖啡的香气,还有那枚小小的戒指……一切都那么真实。
“医生,”我转向医生,困惑地皱起眉,“我怎么会在这里?陈默,”我又看向他,努力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语气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娇嗔,“我们不是说好今天要去订那家海岛套餐的吗?你怎么……” 我想问他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狼狈的样子,衣服皱巴巴的,胡子拉碴,眼圈黑得吓人,像是整个人刚从垃圾堆里捞出来。
我的话音落下,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医生镜片后的目光陡然变得极其凝重,他微微侧过头,极其严肃地看向陈默。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电流狠狠贯穿。他覆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瞬间冰凉一片,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在刹那间冻结退却。他死死地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紧咬着下唇,用力到泛出青白,下巴的线条绷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岩石。他的肩膀无法遏制地剧烈抖动起来,发出沉闷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堵在喉咙里,却还是有破碎的泣音漏出来。
“陈先生…”医生看着他濒临崩溃的状态,眉头紧锁,语气低沉严肃,“我需要跟您单独谈谈。”
陈默像一尊被击碎的雕像,猛地抬起头。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医生,眼里的哀求浓得化不开,混杂着一种濒死的绝望。他几乎是无声地、用口型对着医生,一遍遍地重复:“不要…求求你…不要…”
医生目光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无声地加重了眼神的压力,下巴朝门外方向微微一点。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陈默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松开了紧握着我的手。指尖离开的瞬间,带走了最后一点微弱的温暖。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人,拖着重如千斤的脚步,一步,两步,走向病房门口。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刀尖上。他没有看我,背影佝偻着,那件结婚纪念日我为他精心挑选、熨烫平整的昂贵衬衫,此刻皱巴巴地贴在背上,肩胛骨嶙峋地凸起,勾勒出一种被彻底压垮的脆弱轮廓。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寂静重新笼罩病房,只剩下床头监护仪平稳单调的“滴滴”声。我茫然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心脏深处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泛开陌生的、尖锐的恐慌。刚才瞬间记忆闪回的热恋甜蜜,如同投入冰水的墨滴,瞬间被冻结、稀释,只留下冰冷的空虚和巨大的问号。医生严肃的眼神,陈默那无声的崩溃和沉重的背影……一切都指向一个我不敢触碰的黑暗深渊。
他们要去谈什么?关于我?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漫长无比。我盯着天花板冰冷的白色,试图从记忆的碎片里抓住些什么,除了那清晰无比的关于拍婚纱照和婚礼的争执,其他的一切都像蒙着厚重的水雾,遥远而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再次被推开。进来的只有陈默一个人。
他像是刚从一场惨烈的战役中幸存归来,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那双通红的眼睛,泪痕未干,湿漉漉地粘着几缕额发,眼神空洞得吓人,失去了所有焦点,只是茫然地向前望着,仿佛灵魂已经飘去了另一个维度。
他身上残留着浓重的烟味,混合着医院消毒水的气息,刺鼻而绝望。
他步履蹒跚地走到我的床边,高大的身躯像是被无形的重物压弯了脊梁。他缓缓坐下,椅脚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伸出手,似乎想再次握住我的手,指尖却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剧烈地颤抖着。他似乎想开口叫我的名字,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只发出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哽咽。
“……晚,”他终于挤出一点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砾在摩擦,“没事了…” 他试图对我露出一个笑容,那嘴角的肌肉却僵硬地向上牵扯,弧度怪异扭曲,比哭还要难看百倍。那笑容里浸透了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像一张破碎的面具勉强贴在脸上,随时都会片片剥落。“医生说…你就是…就是撞到头…有点轻微脑震荡…休息几天…休息几天就好了…”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的目光闪烁游移,始终不敢与我对视,带着浓重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愧疚和恐惧。
这拙劣的谎言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我。我看着他扭曲的笑容,看着他躲闪的眼神,看着他遍布血丝的眼睛里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悲伤——那绝不是仅仅因为一场轻微脑震荡!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迅速蔓延,冻结了四肢百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刚才记忆中那个阳光明媚、讨论着婚纱与蜜月的早晨,此刻显得如此虚幻而不真实,像一个巨大的、甜蜜的泡沫,而这泡沫正在陈默痛苦绝望的气息中,无声地、迅速地破裂。
真相是什么?那个被我遗忘的、沉重到陈默宁愿用如此拙劣的谎言去掩盖的“昨天”,到底是什么?恐慌如同冰冷的海水,无声地漫过胸口,扼住了呼吸。我看着眼前这个濒临崩溃的男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我们之间那些被遗忘的时间里,横亘着某种可怕的、无法挽回的东西。
他像是在一片死寂的荒漠里跋涉了千年,终于步履蹚跚地挪到床边的柜子前。那上面放着一个保温桶,是他刚才出去抽烟时带进来的。他的手抖得厉害,打开盖子时,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病房里显得尤为突兀。一股浓郁的鸡汤香气飘散出来,带着当归和枸杞的微甜药味,勾不起我半分食欲。
他拿起勺子,动作笨拙僵硬,勺子擦着桶壁发出难听的刮擦声。他舀起一勺汤,小心翼翼地吹着气,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赎罪般的虔诚。然后,他俯下身,试图将那勺汤送到我唇边。
“晚…喝点汤…”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裹着浓厚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颤抖。
我下意识地偏过头避开那勺子。温热的汤汁差点洒在洁白的被单上。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地定格在他伸过来的那只手腕上。
就在他俯身靠近的这一刹那,随着他挽起的袖口向上滑动,一小截皮肤暴露在我的视线里——手腕内侧,靠近袖口边缘的地方。
三道清晰的、暗红的抓痕,如同某种凶戾的兽爪留下的印记,狰狞地刻在那里。痕迹很深,边缘微微隆起,边缘还带着新鲜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痂和点点淤紫。那绝不是陈旧伤痕,是新鲜的、带着狠厉决绝力道留下的创伤!那形状、那长度……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我的头顶直劈到脚心!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冻结凝固。
脑海中,没有任何预兆地,猛地炸开一个画面——
一只属于女人的手,涂着艳红的指甲油(是他去年纪念日送我的那瓶),指甲因为用力已经劈裂翻卷。这只手正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抓在一个男人的手腕上,指甲深深地抠进皮肤!背景是深棕色的、布满尖锐棱角的实木茶几边缘!巨大的争吵声浪仿佛还在耳膜里轰鸣,尖锐得像玻璃碎片刮擦着神经:“陈默!你这个骗子!你毁了我的一切!”
那画面如此清晰、如此暴烈,带着玉石俱焚的恨意和绝望,狠狠撞进我的脑海!
“轰——”
仿佛整个颅骨都在瞬间碎裂开来!剧烈的疼痛如同海啸般席卷我的太阳穴,眼前猛地一黑,视野边缘炸开无数扭曲的金星和缭乱的光斑。身体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反胃痉挛,喉咙被冰冷的酸涩堵死。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那灭顶的眩晕和呕吐感。
我想起来了!那不是昨天!那根本不是什么甜蜜的婚纱讨论!
那是我在遗忘的深渊里,拼命挣扎着抓住的唯一一块冰冷碎片——属于我们结婚三周年的“庆典”!
三周年…纪念日…
冰冷的词语像淬毒的钢针,一根根钉入我的意识。
陈默敏感地察觉到了我的僵硬和瞬间惨白的脸色。他端着汤勺的手顿在半空,顺着我惊恐凝固的目光,猛地看向自己的手腕。
当他的视线触及那三道刺目的抓痕时,他的身体骤然紧绷,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劈中!那张本就灰败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只剩下令人心胆俱裂的惨白。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表情和动作。他端着汤碗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汤汁泼溅出来,有几滴落在我的手背上,灼痛感让我瑟缩了一下。
“我…” 他喉结剧烈滚动,嘴唇哆嗦得像风中落叶,发出破碎嘶哑的音节。他猛地放下勺子,慌乱地用另一只手去拉扯袖子,试图盖住那昭彰的罪证。动作仓皇失措,带着一种无处遁形的狼狈和绝望。
“砰!”
碗勺碰撞在柜子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鸡汤浓郁的香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在这死寂的病房里弥漫开来,甜腻得令人窒息。
我艰难地转动眼球,目光越过陈默惊恐惨白的脸,落在他身后那块冰冷的空白墙壁上。
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时钟,没有日历,没有提醒我这个“昨天”其实是“今天”的任何标记。
只有一片刺眼的白。
像一张巨大的、什么都没有写的讣告。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目光,重新聚焦在陈默那张绝望的脸上。所有的情绪——恐惧、愤怒、质问、那碎裂婚姻带来的彻骨寒意——都像退潮般从我脸上消失殆尽,只留下一片茫然的、近乎空洞的平静。
我看着他,努力地弯起唇角,扯出一个极其虚弱的、如同初生婴儿般懵懂无知的笑容。
“陈默…” 我的声音轻飘飘的,气若游丝,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困惑和依赖,“刚才…医生跟你说了什么呀?”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拉扯袖口的动作骤然僵住,手指死死抠着粗糙的布料,指关节绷得发白。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脸上那副全然空白、仿佛被彻底擦拭过的表情,瞳孔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是恐惧?是绝望?还是……一丝如履薄冰、摇摇欲坠的侥幸?
他像一尊骤然风化碎裂的石膏像,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死寂的病房里沉重地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