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开的翡翠与未沉的舰

李鸿章的铜烟壶在案几上转得飞快,壶身上的海水江崖纹被摩挲得发亮。他对面的左宗棠正用手指戳着西北地图,羊皮纸被戳出个小窟窿,露出底下垫着的旧奏章——那是去年湘军裁撤时的花名册,红圈勾掉的名字比留下的还多。

"李少荃,你那几条破船再修下去,国库就得空得能跑老鼠!"左宗棠的湘音裹着怒气,朝服前襟的盘扣崩开两颗,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汗衫,"新疆的粮道被俄国人掐着脖子,你倒好,拿着买炮弹的银子去跟英吉利人买铁甲!"

李鸿章把烟壶往桌上一磕,白雾腾地裹住他的脸:"季高公,你当我愿意看那些洋鬼子的脸色?"他掀开账册,泛黄的纸页上用红笔圈着一串数字,"北洋水师的锅炉要换,炮弹得从德国运,哪样不要真金白银?你西北的骆驼队能挡得住海上的铁甲舰?"

账房的算盘声突然停了,老掌柜举着账本进来,山羊胡上沾着墨汁:"中堂大人,江南制造局的银子只够再造两门岸防炮,要么给左大人的西征军买粮,要么给北洋买煤——"话没说完,就被左宗棠抓过账本,粗粝的手指在"湘军欠饷"那页狠狠一按:"把这账念给李大人听!我手下的兵啃着冻窝头守哈密,他倒在上海租界喝洋酒!"

李鸿章的脸腾地红了,抓起桌上的西洋钟往地上一摔,黄铜齿轮滚了满地。"我在天津看洋人的军舰演习时,你知道炮口离大沽口多近?"他指着窗外,黄浦江的汽笛声正顺着风飘进来,"那些铁甲舰的烟囱比城楼还高,你让湘军的马队去跟它拼?"

慈禧太后的朱批送到时,两人正蹲在军机处的门槛上掰扯。小太监尖着嗓子念:"着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拨款五百万两;李鸿章着即停购铁甲舰,所剩款项转拨西北。"左宗棠猛地站起来,朝服的下摆扫倒了李鸿章的烟壶,翡翠盖子摔出道裂纹。

"看见没?"左宗棠捡起烟壶往他手里塞,"朝廷信的是自己人!你那些留洋的学生,说的洋文比满语还溜,真打起来,能靠得住?"他往西北地图上啐了口唾沫,"我带的兵,爹死了儿子上,爷爷的军饷单还在怀里揣着,这才叫防务!"

李鸿章捏着裂了缝的烟壶,指腹蹭过冰凉的翡翠。他想起上月在英国领事馆,那些蓝眼睛的外交官举着香槟笑:"李大人,想造最新式的巡洋舰?得让我们的人来当教习。"当时窗外的英国军舰正鸣炮示威,炮声震得玻璃嗡嗡响,像在敲他的骨头。

左宗棠的西征军出发那天,李鸿章去了码头。湘军士兵背着旧步枪,腰间缠着干粮袋,一个个颧骨高得像西北的山。左宗棠骑在马上,朝服的后襟磨出了毛边,却把朝廷赐的黄马褂披在最年轻的士兵身上:"记住,咱们守的不是银子,是祖宗埋骨的地方。"

码头上的风卷着沙粒,李鸿章突然看见自己的北洋水师军官在远处招手,那些人穿着笔挺的西洋军装,袖口绣着金线,正围着个英国教习说笑。他摸了摸怀里的账册,上面"海防拨款"那页被手指抠得发毛——那些银子,终究没能换成能自己掌舵的船。

深秋的西北,左宗棠在城楼上啃着干饼,远处的驼队正往城里运粮,领头的汉子举着面褪色的湘军旗,旗角的"忠"字被风沙啃得只剩个竖钩。"大人,俄国人的马队退了,"亲兵递过来封信,信封上贴着邮票,"是李大人从天津寄的,说南洋的华侨捐了批洋枪。"

左宗棠拆开信,李鸿章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急着写就的:"季高公,洋枪得让洋人教着用,我派了两个留洋学生跟着,他们......还算可靠。"信纸末尾画着个小小的船锚,被墨点晕得看不清轮廓。

与此同时,李鸿章站在北洋水师的甲板上,看着英国教习用教鞭敲着炮座:"瞄准需要三点一线,不是你们的土炮凭感觉。"士兵们低着头,粗布裤子在锃亮的甲板上蹭出灰痕。他突然想起左宗棠的话,摸了摸腰间的烟壶——裂纹里卡着点西北的沙,是那天在军机处门槛上沾的。

慈禧太后的寿宴上,两人又碰了面。左宗棠的朝服换了件新的,却仍戴着那枚湘军的旧领扣;李鸿章的烟壶换了个金的,却总在没人时摸出那片带沙的碎翡翠。太监来报,新疆的城防加固好了,北洋的新炮也装上了岸。

散席时,左宗棠往李鸿章手里塞了个小布包:"新疆的沙,你带点回去。"李鸿章解开一看,里面是撮红土,混着几粒碎金——那是湘军士兵在戈壁里筛出来的,说要凑够了给朝廷铸新钱。

李鸿章把红土倒在烟壶里,金壶突然显得不那么沉了。他望着窗外,黄浦江的汽笛声和西北的驼铃声像是混在了一起,风里飘着的,说不清是煤烟味,还是戈壁的尘土香。账房的老掌柜又在拨算盘,这次"海防"和"塞防"那两页,被他用浆糊轻轻粘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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