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那天早上,餐厅里只有我们几个全寄宿生和生活老师在用餐,期间没有人说话,你能听到的只有餐具的碰撞声和用餐的啜唇声。按照规定,用餐过后自行把餐具送到食堂窗口,里面有后勤员工负责清洗。接下来我需要做的就是回到宿舍等待新学习的第一节课。
喧哗声,校门开了,全体师生返校,新的学年开始。我和一个叫徐天的全寄宿生分到同一个班级,杨老师带我们来到位于二楼的班级,在班门口停下。
“张老师。”杨老师喊。
一位中年妇女,身穿黑色制服,她在讲台上向这边望来。“你好,杨老师。”她走出来。
“这是两名寄宿生。”杨老师右手放在我的肩上环抱着我,“这名就是县里来的学生。”
“嗯,好的。”她向我们报以微笑,“来吧,你们两个以后就是我的学生了,杨老师麻烦你了。”
“不客气,那你忙,我先回班上。”
同学们陆陆续续向班里走来,张老师领着我们进来的时候,很多学生都望着我和徐天。等到同学们都到齐的时候张老师向大家介绍了我和徐天,并给我们安排在班里的最前面的座位。我知道这是寄宿生的特权,从爸爸交出钱的那一刻就代表着我将拥有和正常学生无法享有的特殊待遇,只是没有想到某些特权夸张到无法想象,也正是这些特殊的待遇,让我找到了那把钥匙,那把打开爸爸心门的钥匙。
广播里通知全体师生到操场集合举行开学典礼。我们有序的走出教室,向操场走去。全校师生面对主席台,校长和领导们也已经准备完毕。全体师生应常教练的口令,面对国旗和校领导的方向行注目礼。接着是升国旗,唱国歌。
那天我清楚的记着校长的发言,他身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衣,身材微胖,从他手臂上的皮肤可以看出他白皙的皮肤比很多女教师的都要白,他的眼镜挂在鼻梁上方,镜片的厚度把眼球缩的很小,微微卷曲的头发向右侧贴在额头上,看上去像是一位医生或者科研人员。
我只记得那些令我印象深刻的发言,“新的学期,新的开始,你们要知道自己的任务。”他说话时用右手在脸前空中点着,他的话让我想起爸爸的话。“你们的父母整日辛苦的操劳,为了什么?”他停顿片刻,把所有同学忘了一遍。“为的就是你们能以一个优异的成绩来报答你们的父母。”爸爸、妈妈的脸庞在我脑海不断浮现,还有他们那期待的眼光,校长的话和爸爸的话如出一辙。
阳光从东边斜射的整个校园,所有人都被晒得眯起眼睛。我看到校长的额头上渗出一粒粒汗珠,但他好像没有要擦一擦的意思,反而越讲越激动。“我看到很多学生的家长,在路上登着三轮车卖水果,他们含辛茹苦。我看到他们那种风吹日晒的脸庞,看到他们那双劳动人民的双手。”他的话总能勾起我的种种思绪,让我想到家里的父母亲。
同学们都在认真的听着,也有一些显得心不在焉。校长的每一句话都指指真心,这让我感到很大的压力。在家里我从来没有听到这些正儿八经的演讲,也许有过,但没有今天这样强烈。振振有词的话语不断响彻整个校园,校长嘴巴不停的开开合合,似乎带着一种魔力,让人有些困意。
某一个瞬间我开始反思他话中的含义,我希望我能够铭记这些话语。不过,有另外一种心情在和我做着斗争,我突然很想变成那透明的空气,没有人看到,没有人会注意,就那样肆意的飘浮在空中,无忧无虑,没有思想,没有烦恼,逃离一切。
在这样一个新的环境,有太多的新鲜事物能够引起我的注意,每一张新面孔都让我好奇,每一节课我都认真听取老师的讲课,但我关注的不是他们讲的内容,而是他们的肢体语言和普通话,因为习惯了听土话的我总是好奇他们的说话方式。因为我不会说普通话,所以我怕一开口就被他们看穿我是一个农村孩子。我感到我和周遭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这让我想到二年级那次转学,唯一改变的是这次我没有哭泣。
每当下课的时候大家都奔向操场,跑向校园的某一个角落,进行着城市里小孩的游戏,这又让我大开眼界,因为和家里相比他们的游戏更多,也更新颖,很多东西都是我没有见到过的,比如他们在地上用手指弹玻璃珠;玩四驱赛车;战斗陀螺,这些都是我从来没有玩过的。
还有在商店里售卖的圆形卡片,像掌心那么大,上面印着神奇宝贝和数码宝贝的怪兽,他们放在地上,谁将其拍翻谁就可以赢得对方的一枚卡片,这让我想起家里玩的打纸板。
班里有位弹珠高手,他叫吴仁祥,课间我总会在旁边看他们进行这种游戏,而每次最大的赢家非他莫属,他似乎天生是玩弹珠的能手,对于他获胜的秘诀就在他眼睛和手指之间的那条直线。有一次他因为赢的太多,身上没有地方存放,我提出可以为他保管,他欣然接受,就这样,我们两人成了好朋友,以至于后来他每次都会和我分享那些战利品。
每天下午放学后,参加足球训练。每天晚上只有杨老师看着我们几个全寄宿写作业,有时还会为我们补课。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我的问题所在,他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功课基础差的离谱。
周末是让人最难熬的日子,整整两天的休息日全校没有一个学生,王晓峰和徐天他们也都回了家,唯有我一个县区的学生留在学校,由一名女生活老师陪伴。而我只能等到那些长假才能回去和家人团聚。
在这两天之中,我能做的就是整日的面对电视,观看学校为我特意准备的碟片,以此来打发时间,也许学校认为放一些电影就能让我乖乖听话,为他们减少一些麻烦。那段时间我看了很多美国大片,还有成龙的电影。《七龙珠》我也全看完了。
而我最最期待的就是周末晚上,因为这个时候全寄宿的学生会陆续返校,微机课老师会组织我们在电脑室玩“超级玛丽”。所以,我终于可以听到同学们的声音而不再感到孤独。回到宿舍王晓峰和徐天会向我展示他们这周从家里带来的玩具,王晓峰的是一辆四驱赛车,徐天的是Game boy。
当然还有父母为他们准备的零食,整整一周的零食,我看着他们一袋一袋掏出来,摆在自己的床上,有妙脆角、乐视薯片、牛肉干、巧克力、高乐高夹心蛋糕,还有很多我没有见过的零食,这令我艳羡不已,让我嫉妒。
这让我想到家里的日子,每隔五天我都会跑向牛市找到爷爷,伸手向他要钱,他会毫不犹豫的给我零花钱,这时马怀成他们会用羡慕的眼光望着我;在家里,我可以在爸爸的商店里随意拿走我想吃的任何商品;在家里,尤其是周末,我可以和同伴们跑向离家几里远的山坡,摘野枣、摘桑叶、偷桃子。可在这里,家里的任何东西将再也不会和我有任何关系。
爸爸把他认为好的东西全都给了我,同时剥夺了属于我自己的那份快乐。这种强烈的反差让我感到极度的不平衡,爸爸离我那么远,他对我说过的话也不再那样刻骨,摆在眼前的只是鲜明的对照。
我突然间感到有些后悔,在家时我从来没有如此的渴望父母的陪伴,而如今想要这些时却得不到,我为什么在家的时候没有珍惜呢!
老师们诲我不倦,可我身在曹营心在汉,始终无法对那些书本死心塌地。每次上课我的思绪总会飞向窗外,即便是风平浪静的蓝天也能吸引到我,让我浮想联翩。有时老师会拿教鞭敲打我的桌子,提醒让我认真学习,但就算这样我也无法跟上他们的思路,对他们讲的那些知识云里雾里而不知所云。
虽然我是全寄宿生,拥有很多别人没有的待遇,但在学习这件事上大家都是公平的。我是学校里唯一一个回族学生,唯一一个开小灶的学生,唯一一个周末从来不回家的学生。我的这些特别,好像注定要和别人不一样,走不一样的路。
第一次的考试即将来临,很多同学们都在努力着,每天进入教室我都能感受到那种紧张的学习氛围,只有我和徐天还有后排的一些学生却并没有感到紧张。
对于整日在学校里生活的我来说,宿舍和班里的感觉没有多大区别,在任何地方只是每天把时间打发掉而已,这样的环境对于我来说早已没有了最初那种新鲜。我能做的就是站在爸爸希望我站到的那个位置,只要他能看到就好,仅此而已,不需要做任何事,就可以安抚他那个充满希望的心。
考试的那天早上,每位同学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张老师特意当着杨老师的面对我和徐天说,如果这次能考个好成绩就请我们吃麦当劳。“哇。”我和徐天睁大眼睛,“真的吗?”我们异口同声的说,我看向杨老师,他也对我们点点头。“好。”我脱口而出,不知道是是哪里来的自信?
这句话说完没多久校长就来到我们班里,巡视学生们的准备工作。他背着手走进来,问张老师学生们的准备情况。
“嗯,我来看看。”他望着我,“马晨胜,怎么样?对考试有信心吗?”他走到我身前停下。我羞赧的看了他一眼,把视线降到桌面没有说话。同学们都看着我和校长并发出笑声。他用右手拿起我的文具盒,“考试文具都准备好了吧?”他打开盖子。
“准备好了。”我说,看到他眼镜后面那双显得很小的眼睛。
“那就好,加油。祝你考个好成绩。”他放下文具盒转身走向徐天,“还有你徐天,期待你也考个好成绩。”
“嗯。”徐天羞涩的笑着,双手不自然的在桌上来回摩擦,尽显紧张。
“哈哈,这么紧张干嘛!有点信心嘛。”他转身走开对张老师说,“张老师,你跟我出来一下。”
我听到他们两人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外面。我和徐天相视一笑,等待着考试。
过了一会儿,张老师把杨老师也叫了出去,之后就去其他班级监考了。
负责监考我们的是教我们数学的梁老师和杨老师。老师们和校长似乎对我和徐天的考试很有信心,我们并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同学们也都知道,他们听到老师要请客吃麦当劳时都很震惊。这让我很是困惑,我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和朵朵白云缓缓飘浮,待到云朵游走之后,留下的是纯洁的蓝天吗?
上午考语文,试卷分发到每位学生的手里,两位老师在班里巡视着,提醒我们先填名姓名,班级。老师警告我们不要东张西望,交头接耳,不能看对方的试卷,否则以作弊处理取消成绩分数。这不得不令每名同学胆寒,班里很安静,静的可以听到老师的脚步声。
我趴在试卷上,慢悠悠的审阅着每一道题。这时老师通常会提醒学生们先填写会做的题,困难的留在最后。我把那些简单的填完完毕,停下来看着大部分等待答卷的试题一筹莫展,我挠着头皮,冥思苦想,但脑袋里一团浆糊。正在我束手无策的时候,杨老师走到我的桌边,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他弯下腰,附身在我的试卷上,用右手食指按向那些待答的题上,来回划向一道道没有填写的空白处。“这些都不会吗?”他低声问。我点头默认,梁老师也走过来,看着我。
梁老师俯下身对同桌的女生说,“做好的题让马晨胜抄一下。”
她眼睛突然大睁,望了我一眼,“啊?”她迟疑了,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哦……,好……好的。”
这同样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简直不敢相信,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的让我作弊!我和同桌双目向向,然后望向她的试卷跃跃欲试。
两位老师又走到徐天的身前,同样的动作,俯下身和他窃窃私语。徐天的同桌也是一名女生,他用惊讶的眼神看向她,那位女生把试卷向徐天身边移了移。我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杨老师直起腰。这时他看到我这边,用眼神示意我,头向右侧点了一下,我看懂了他的口型,“快写。”
十分钟的时间,我抄完了所有试题的答案,我如释负重。
接下来的数学和英语,重复前面的程序,我没有漏掉任何一道题。当然,在每一门科目开考之前梁老师和杨老师都会来提醒我的同桌,以便让她明白她需要做的事情,简单的把试卷往右边移一下即可。
考试结束之后没有人讨论我们的这一行为,我的同桌也没有说话,几位老师就像没有看到这件事一样,面无表情,他们收完试卷离开班级,没有看我和徐天,没有和我们说话。我和徐天相视一笑,显然我的一举一动他同样尽收眼底。 晚上在宿舍,徐天向王晓峰说了今天考试的事情。“好了,不要聊这个话题。”杨老师说,给了徐天一个冰冷而严肃的面孔。
熄灯后大家躺在床上,我看到杨老师倚靠在床头,他点燃一支香烟,从桌上拿起手机用拇指顶开手机的折叠盖,双手来回按着键盘,手机界面的灯光在他脸上来回跳动,忽暗忽亮。
直到现在我都不敢想想今天发生的一切,从来没有想过考试会以这样的方式进行。我回想校长今天在班上说的那句话,“祝你考个好成绩。”他的目光似乎对我很有信心,接着把班主任叫出去,我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也许和我跟徐天的考试有关,我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张老师满面春光的走上讲台,她的笑容格外灿烂,“马振胜,徐天。”她喊道。 “张老师好,张老师好。”我和徐天同时向她问好。
“昨晚我看了你们两个人的试卷,很不错,每一门学科都在80分以上。”
“哇!”我和徐天对视一眼,低声发出惊叹。但这种感觉太奇怪了,难道张老师不知道……! “中午你俩不用在学校吃饭了,我和杨老师带你们去吃麦当劳。”
“谢谢张老师。”我们两人跟着说。
周围的同学既惊讶又羡慕,他们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和徐天,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那天很少有人看到这件事,他们只是羡慕老师亲自带我们去吃麦当劳,只有我的同桌默不作声。对此,我只能保持沉默,接受这一切,接受他们给我的一切……。
开学之前,姨父送我训练时,每天都会经过麦当劳两次。我曾经不知在哪部电影里见到过这样的餐厅,我很好奇里面是什么样子。那家门店外边有一张长椅,上面坐着一个模型小丑,每次路过他都会看着我张嘴大笑,但我从来没有机会靠近他半步,更别说吃上一个汉堡,我也从来没有要求爸爸和姨父带我过去,因为我没有在门店招牌上看到“清真”二字,所以我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张老师带上了她的儿子,中午我们五个人来到这里。我难以激动的心情,他们从南边的侧门进去,我跟在后面,在小丑身边停下,上前摸了摸他的手。
“快进来了,马晨胜。”张老师是在门口催我。我抽回手跑了过去。
我们找到位置坐下,杨老师和张老师争着去点餐费。餐厅里香味扑鼻,地面整洁,坐椅舒适而温暖,小孩们手里拿着迷你版的小丑模型在里面追赶着嬉闹,人们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享用着桌上的美食,他们衣着时时尚,举止优雅。
我看到一位年轻的女士坐在落地窗旁边,外面是那个小丑,她手里拿着可乐,随意的晃动着,然后喝上一口,对面有位男士,右手拿起一根薯条蘸着托盘上的番茄酱,放进嘴里,他们微笑着交谈。我记得在家乡餐馆吃烩面时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后来我从徐天嘴里听说这叫“西式快餐”,他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来了。
两位老师端着点好的汉堡薯条可乐走了过来。“来,每人一份,汉堡有牛肉和鸡腿的,你们自己挑选。”张老师把托盘放在桌上。
我挑选了一个看起来稍大点的汉堡,徐天拿了个略小的,他对我说,“你那个叫巨无霸,是牛肉的,我不喜欢吃,这个鸡肉的好吃。”他拿起来慢慢打开包装纸。
“徐天经常来吃吗?”张老师笑着问他。
“嗯,我妈经常带我来。”
“你呢?马晨胜。”
“我是第一次来。”
“那你多吃点。”她说,望着我,“快吃啊!愣着干什么?”
“好的。”我慢慢打开,有些犹豫。我不知道里面的牛肉是否是奉安拉之名宰的!但也许是呢!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这样安慰自己。接着我又想到了和尚经常说的那句话:“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想到这里我一口咬了下去。我品尝着,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好吃,和奶奶做的羊肉包子比差太远了。
“怎么样,好吃吗?”张老师问我。
“嗯,好吃。”我点点头,撒谎说。
“来,喝可乐。我给你们都加了冰块。”她把可乐放在我们面前,“加冰块不容易让人打嗝。” “妈,其实我感觉效果并不明显。”张老师的儿子说,“我感觉喝了还是会打嗝。”
“冰块可以吸收里面的二氧化碳,是减少让人打嗝。”
我们五人各自享用着自己的午餐,杨老师这时说,“你们两个,以后要争点气。平时上课认真一些,让张老师省点心。”他一边吃着汉堡一边说。这让我和徐天感到有些难堪,对于这样的一份午餐,如果说可以是作为一种奖励,我们吃的并不顺心,只能埋头把它吃完。我羞愧的点点头,希望他停止这个话题。
“这俩孩子,其实都不笨。”张老师面带忧虑,“但上课总是不认真,哪怕上课用一半的时间认真学习也不至于这样。”
“你俩要多向人家王成林学习,人家在班里的成绩一直是前三。”杨老师说。他的话让王成林有些害羞。
“我给他们调的座位边上都是好学生,”张老师说,“你俩要多向她们学习。如果下次你们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个好成绩,那老师还请你们来吃。”她停下看着我们,“好不好?”
“谢谢张老师。”徐天说。我也只好跟着说一遍,但愿不会有下次。
“慢慢吃,别着急。”她充满温情的说。
原来张老师也知道,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这一切都太过容易,还有这顿午餐。然而谁也想象不到,这只是决堤的第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