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预备离开集市之际,卢忽然瞧见一个小巧精美的银制发饰。那装饰正面塑成狮虎的飞扑侧影,曲线流畅,富有张力;背面有一个簪扣,严密咬合,能够别住长发。银饰本身轻巧精致,显出高超的加工水准;不过更加吸引他的,是那介于狮虎之间的张扬流线,似乎唤起他记忆深处某种猛兽的形象。
他这一晚看了许多货品,但现在是真动了心。——然而这发饰是纯银的,他自然支付不起。他于是打消念头,意欲这样径直走过。不过依然恋恋不舍地多看了几眼。
文月马上注意到了。“卢喜欢这个吗?”文月很快走到那货摊面前,把那银虎发饰直接拿了起来。卢措手不及,怕被人叱责,有些窘迫:“确实,不过……”
“那你把这个送给他吧。”文月立即对那卖主说。语气这样漫不经心,仿佛全然不是什么大事。
卖主茫然地看着文月,眼神放空,好像没太听懂似的。这下可尴尬了。——但卢还没想好怎么解释,那卖主却真的点了头,将那发饰接过来装入小盒,一直递到卢西弗尔手里。“那我把这个送给你吧。”那人怕卢西弗尔不信似的,还一五一十将文月的话语复述一遍。卖主送罢小盒,立马坐了回去,不再看他们,好像已经忘却了二人存在。
……发生什么事了?莫非是什么操控人心的法术?但他根本没看出文月做了什么,也没见文月动用外元。只是说了一句话。仅此而已。
“还是拿个纪念品为好。”文月这样说道。卢逛了一晚上,只买了几口酒,喝了就没有了,——大概文月不想让他这样空着手走回去。
卢不知所措,拿着那小盒,为了不拦他人道路,同文月站到一旁角落。“这样不太好吧?”卢有些紧张地问道,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
“可是他也说送你了。”文月道,“——卢要是不愿意白拿,可以给他变些药材或者黄金。”
这也是个办法。反正这就是个白银的小发饰,他满可以用法术变出等量的白银——或者,直接变出两倍,甚至三倍,这总公平了吧?——然后塞回那卖主手里。既然如此,谁都不能说他是欺辱别人,让卖家吃了亏。
卢西弗尔当真这么想了。他确实想要这个物什。
但他一时间并没有行动。他没去变白银,没就此走开,也没把东西还回去;只是犹豫地立在原地。——这样拿走别人的东西,并且自以为是地给出一点补偿,他总觉得自己享受了某种特权。即使是平时辛勤劳动、认真工作的人们,——这类人是对城邦贡献最大的,——也不可能随心所欲,想买走什么就买走什么,想出怎样价格就出怎样价格。那他有什么资格这样恣意妄为呢?在今天之前,他同人类的社会根本了无干系,也从未替人类做过什么事情。现在随便闯进一个城邦的集市里为所欲为,这多少有些不公平的意味在里面。
不过抓着“公平”一词不放,这着实又有些可笑。人类自己都不守规矩,他又干嘛这么刻板?谁不知道在那些王公贵族家中,金银财宝数不胜数,比这小发饰更好的东西成百上千。他可是神明。神明难道不比那些富人更高一等吗?更何况他……他是短命的。能享受的日子是多么短暂呀。何苦委屈自己呢?
文月见他半天不说话。“卢又不想要了吗?”
“文月……刚才是怎么办到的?”卢西弗尔没回答,只是这样问,“——我不相信那卖主是真心要把东西送我。但你好像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这是什么通过言语操控人心的法术吗?”
“那是‘隳神气息’。”文月回答了,但看卢没反应过来,于是又解释道:“——卢西弗尔知道神的‘气息’么?这属于神明本身的属性,会对一切活物产生影响,在人类身上尤为明显。普通呼吸的时候,气流只经过躯体的胸肺。但如果吸气之后,让空气通过外元,再呼出来,那就是神所特有的气息了。”
气息可给人特殊印象,尤其能加强语言的效力。瑀的气息使人敬畏崇拜,谙的气息使人亲近熟稔,而隳的气息使人意志溃毁。瑀是神谕,谙是领主,隳是恶魔。恶魔的话语是强力而蛮横的。能够篡改记忆,颠覆认知,不可反抗。
文月接着又说:“不同的神灵,气息影响的强度和范围是不相同的。打个卢最容易听懂的比方,假如所有神明都向人类讨钱——”“吓!话题直接变成了讨钱?文月居然是这样看我的。”“——只是比方。只消说一句话,瑀能够要到方圆几里百姓的铜子,谙能够要到身边十余人的钱币;而隳能够逼最靠近的人交出全身的财务,连衣服都可以剥干净。”
“呃……果然是隳听起来比较强。那湮呢?湮肯定也是有独特气息的,”卢西弗尔说着,自己试了试,通过外元呼吸一番,“但是——我似乎没觉得有什么区别。”
“因为确实没什么区别。”
“啊?”
“湮的能力是抵消其他神明的气息。但本身没有什么特殊的影响。”
“……听起来好没用啊。所以——要是大家一起去讨钱的话,只有我要不到一个子儿?”
“确实是这样。”文月立即肯定了。
“呜哇,好果断。文月说这话都不犹豫一下?真是一丁点人情味也没有。”
文月于是作出犹疑的样子。
“……现在犹豫已经晚了。”
“嗯——不管怎么说——湮的能力也很有用。如果你站出来,大喊一通,‘我不同意!今天谁也别想蛊惑人心。’——那所有神都要不到钱了。”“损人不利己是吗……这种人感觉好讨厌啊。”“湮是最特别的嘛。”“是‘特别讨厌’的‘特别’是吗。”
聊了一通旁的话题,卢的心情反而畅快许多。——瑀神生物,谙神司物,隳神灭物。神明各司其职,而他却并没什么特殊的能力和影响。他是“讨不到钱的神”。既然如此,他也不必陷入是否应当讨钱的道德困境里了。他大可像人类一样活着,只需问心无愧。
卢西弗尔把那装有银饰的盒子还了回去。那卖主将这物什懵懂接过,既顺从又茫然,仿佛意识整个都模糊了似的。
“文月,这个人……脑子没受什么影响吧?看起来好像不太聪明。”“当然没有。他只是把刚才送你发饰的事一整个忘记了。”文月道,“你可以动用湮神气息同他聊天,这样他慢慢能把来龙去脉想起来。”
“这倒不必了。”卢到底怕麻烦,赶紧一溜烟走了。
卢西弗尔在这不夜的市井尽兴游荡,随后打算次日清晨动身前往东海,去看看人间的海洋。临行前,他回望这集市,若有所思。
“如果是文月——会把那个发饰还回去吗?”他突然问道。
“……卢果然还是很喜欢吧。”
“唔……我也说不上来那个小东西有哪里特别。可能是图案?我好像就是特别在意那个像老虎一样的图案。总觉得很怀念。——哎,反正已经还回去啦。”卢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对了,如果你不主动搭话,这些人类是不是看不到你?这也是隳神气息的影响罢?”
“是。像之前说的那样,我不想和人类有过多交集。”
可以随时隐身,可以命令别人,可以叫人失忆。隳的气息确实强大而便利,甚至有些不讲道理。但即使这样,文月也没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东西是替卢西弗尔拿的。月对整个集市漠不关心。——别说出格,如果不是他,文月可能什么事都不会做。不会前往人类的住地,不打算同人类说任何话语。强盛的力量将助长一切贪欲,最终令世事的平衡迎来覆灭。也许正因如此,神明情愿为自己铐上枷锁;限制自身的影响,断绝萌发的欲念。消除了贪婪与欲望。消除渴求。消除愿望。最终消除情感,什么都消去了。
“所以……文月会还回去吗?”文月方才没有正面回答他,于是他又问了一次,“——如果那个发饰也是月想要的东西?”
“不会的。”文月决绝地应答了,“无数人类——以及其他神明——由我这里,未经允许,擅自取走了隳的力量。我并不计较此事。但与此同时,我也可以从他们手上,直接拿走我所需的东西。这是我认为的平衡。”
并不计较。神明不能计较,就像土地必须慷慨。在绝对的宏观下,私有这一概念已变得虚无。大地不能反对人类于其之上建造、开采与收割。大地没有自我,大地是公共的。神的赐福也是公共的。
……自身也消去了。
“那文月有吗?”卢依旧问下去,“——想要的东西?”
“有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他终于感到安心。理想中的神灵是无欲无求的。——但这样的神明并不是他,也绝不能是文月。文月分明是鲜活的。是有情感,有意愿,有私心的。他宁愿文月自私自利一些,好过对一切无动于衷。
“我最想要的……其实是一块石头。”文月道。
“石头?”他不禁笑了,以为是句玩笑话。
但似乎并不是玩笑。文月淡淡地,抬头看着拂晓的天空,似乎陷入遐想,语气带着怀念:
“是一块特殊的晶石。想要完好地得到它。”
纯净的宝石,蕴含无尽的神力……
——只要得到了,心愿与承诺,也就能够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