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一些和真钱一模一样的钱币,材料是一样的,刻印也是一样的,那这算是真钱还是假钱呢?”
自认为充满哲思地,卢西弗尔提出这个问题。
文月研究着他的脸:“……卢是想买东西吧?”
这倒是真的。到了晚饭的时间,斜阳逐渐西沉,暮色涌入街市,卢西弗尔离开藏书阁,拉着文月在集市趣味盎然地闲逛。天城相当繁华,一味地热闹,简直是不眠不休。一些路边贩卖瓜果的小贩已经归家了,但各色铺子并未打烊,夜市也才刚刚准备开张。卢见商货琳琅满目,众人买卖交谈,心中不禁艳羡起来。
……但他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
他想变一些钱币。或者直接变出点金银?——可他心底很犹豫,隐约觉得有样对不起人家。虽然这些用法术化来的东西并不虚假,绝不会像障眼法一样隔几天就消失,但毕竟是凭空变出来的。这些往来的百姓,都靠着自己的力气与智慧挣钱;单单他凭空造物,不劳而获。似乎也破坏了最原始的,以物易物,将心比心的买卖规则。
“那我也卖点什么好啦。”卢西弗尔决定道,“——比如说变出来的药草。虽说和直接变钱也差不多……但药草毕竟是有用的、可以治病的东西,钱可不能吃呀。”
文月没作评价,只是观察卢的举动。卢西弗尔并没有当即坐下来摆摊卖药,而是找了一个外部气派、内设雅致的药铺。待看清了这店铺包药的手法,他就变化出名贵药材,并将自己的药材也分类装好,模仿成此处售出的模样。进而和气地走进门去,直言自家先前给错了方子;然后另外递上一张药单,请药房伙计依此更换药材。伙计见这孩子生得异常美丽,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多半是官宦人家的贴身侍童,于是毫不为难他,立即前去抓药。同时将退还的药材依纸包过称,见并无缺斤少两,种类也一一对上,想必是从未开封,无甚差池。新药低廉,旧药昂贵;伙计也就将差价折算了,补给那孩子现钱。
卢西弗尔将钱货收了,不紧不慢地走出门来。一背转过身,见到文月,他立马喜笑颜开。
“虽然钱也不是特别多,但小东西是买得起的。我们多逛逛再走吧。”卢兴冲冲地说道。文月见他这样高兴,也微微笑了。
卢什么都要瞧一瞧。他去看小孩子的玩意儿,看各色的糖人,草编的小蚱蜢,一吹就响的泥咕咕。纸风车插在一旁,不时悠悠转动几下,显得慵懒而惬意。他又去看一些手工艺品,看彩陶罐子,刺绣手绢。有上了颜色的珊瑚树,有串在一起的小贝壳。有象牙的烟具和雕花的匕首。绸缎,香料,茶叶,他也都凑过去挑一挑;甚至于去看女人搽的脂粉。
商贩见了他,也都觉得新奇。这男孩容貌十分俊美,举止相当大方;衣着不至于过分华贵,但讲究得体,齐整妥帖,必定出自富庶人家。但富人家的孩子又不至于没人看护,入了夜还在集市上乱逛,没一个跟身的仆从。看他的眼瞳颜色是很浅的,并且蓄发、披发,兴许是东海彼岸的异域人。既然是异域人,举动有些不合常理,也毫不奇怪了。商贩们一壁好奇地揣摩,一壁张罗生意,善意地向他搭话。但这孩子只是浅浅聊上几句,不作过多停留。
卢西弗尔心底也暗自奇怪,——因为文月一直是紧跟着自己的。没一个人向文月说话,目光也从不往月的方向看去。明明那一头银发在夜色中分外显眼,睫毛是白色的,瞳孔也透明,这样的相貌想必十分引人注目。是都装作没看见么?……还是当真看不见呢?
文月也不同人类言语。这银发孩童安静地走在人类城邦,表情平淡,目不旁视,仿佛一切业已司空见惯,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了。甚至有种淡漠和冰冷的意味在里面。似乎这一派繁盛只是幻景,虚假并且喧闹,不应当正眼看它。
只有经过一个珠宝商铺时,文月稍稍转头看了一眼。卢跟随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一块赤色的晶石混在其他各色宝钻中间,在展台上静静躺着,发出不易察觉的橙色光耀。——是宏石。隳的晶石。看到自己血肉的结晶自地底掘出,同其他珠宝一齐贩卖,此时此刻的隳神,在想些什么呢?
“我觉得文月好像不太开心。”卢西弗尔惭愧地说道。毕竟是他自顾自在这里闲逛,没考虑文月的意愿。
“这倒没有。”文月否认了。——也许确实也没到扫兴的程度,毕竟文月一直是这种平静的表情,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不甚关切。
“你是不是很讨厌人类?——我听说人类会到处开采宏石,据为己有。”“并不是讨厌。只是不想有过多交集。”“但看见人类把宏石当商品售卖,心里多少会有些不舒服吧。”
“不,这完全是次要的。”文月沉思地,稍微皱了下眉,“实界的人类,没掌握宏石的冶炼,也不清楚隳量的价值。所以并没落入灵界那般地步。”
“那在灵界是怎么一回事?”“产生了许多人世不应有的异象。总之是个动荡不安的地方。”“有战乱么?”“一直有战乱。”
……明明有着瑀谙双神的庇佑,生活应当和平幸福才对。不过即使是神明,也无法阻止人类的争斗罢?——至少他自己想不出什么办法平息战争,更没资格对瑀谙指手画脚。当两边的人类决心开战,哪怕是造物神站出来发表一通讲话,想必也解决不了问题。如果只帮助一边,而镇压另一方的人类,局势是会变得更稳定,还是更混乱呢?——即使平息了战火,多半也不会稳定多久吧。今日能够通过施压平复事态,明朝兴许就行不通了。而且卢西弗尔自己就很不愿意站边。更糟糕的,要是两位神灵意见还不一致呢?争战是横蛮而血腥的,而神的暴虐想必比人的暴虐更为可怖。
“卢之后可打算去灵界?”“这倒没有。而且文月也说那边并不太平,没必要自己去找不自在。”
“那很好。——我也希望卢能一直在实界生活。”文月思虑道,“这样也减少了同其他神明的接触。会降低许多风险。”
卢西弗尔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文月又道。
“嗯?”
“——卢还是稍微买点东西吧。”
“……啊?”
“刚才看了那么久,可是一分钱都没掏呢。如果不是脸长得好看,已经被人讨厌了吧。”“对、对不住。”
卢西弗尔最后买了酒。酒庄伙计困惑地看着这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心里觉得卖给小孩多少不太妥当;但听说有些异域人,男孩子六七岁大就敢骑马,八九岁就常喝酒,不能按天城人的想法去框束人家。而且对方又不是不给钱。自己也不情愿让人难堪。犹豫了一通,最后还是给他打了一丁点甜酒。
“酒的成分相对复杂,同酿造工艺息息相关,是人类文明与地域文化的一种体现。”卢西弗尔呷了一口,装腔作势地品鉴一番,给出这样的评价。
“那……喝出来什么文化没有?”“没有。”“好喝吗?”
“不怎么好喝。”卢西弗尔老实回答。进而又说:“不过我以后也想卖酒。这种东西利润挺高。我要去开个酒楼。”
“不是说要当医生和药理学家?还有调香师呢。”
“都可以当嘛。不是有药酒这种东西?给病人看完病之后,就可以推销一坛具有特殊香型的昂贵药酒。”
文月好像被说服了,将头点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