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卢西弗尔生了一堆篝火,然后将木质的支架撑起来,往上面蒙上大块的布料和兽皮。燃烧的树枝噼啪作响,冒出半透明的灰烟,夹杂火星升向夜空。
“这是在干什么呢?” 文月在一旁观察了许久,终于发问了。
“这是——一个帐篷。”
“是在做休息的地方?为什么不直接变一座木屋出来?”
“呃——那样难度有点太大了。虽然材料不复杂,但需要考虑内部的构造……整体的体积也特别大……怎么说呢,我不太善于变一大块静止不动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文月认真点了点头。
至于帐篷应当是什么样子,卢大概有个印象,但心里也不是特别有底。他首先分步变出支架和篷布——同时生成不同的材料也有些费神——然后设法将它们绑在一起,稳稳固定在地上。……不过下一次就不会这么麻烦了。他的外元永昼具有书籍的外形,而知识和法术都能够通过这金色的书本积累,将对他有用的信息都储存在幻现的书页上。待永昼记录了帐篷从无到有的搭建过程,下一回就能直接跳到最后一步,一切自动生成且组装,不再需要亲自动手。然后他就是擅长医治,修复,调制药剂以及建造帐篷的神灵了。
现在是离开石巢、前往城镇的第三天夜里。他们之前只是走走停停,并没真正地躺下来休息过。他们不需要饮食,不容易疲劳,但睡眠依然是必要的,只不过频率不像人类那样高。对于卢西弗尔来说,三两天睡上一觉已经万分闲适。如有需要,近十天不合眼也是能够做到的。
卢西弗尔坐在火堆前,伸手烤火。他也不冷,只是觉得这样好玩。他又捡了根树枝,靠近火焰,时不时转动一下,学人类烧烤食物的动作。如果串上肉,那就是真正的烹饪了。他倒不需要当真吃什么,也无法通过人类的食物摄入养分,但依然对烤肉的香气和味道感到好奇。不过文月显然不太感兴趣。月坐在一旁,一副沉思的样子,好像在想些什么,或者在听一些他听不见的声音。
“困吗?”卢西弗尔问道。
文月摇了摇头。
“我往帐篷里铺了很多兽皮。躺进去很暖和。”卢坐到帐篷口,向文月介绍里面的东西,“这是黑熊皮。这是黑狐皮。这是黑兔皮。要不要摸摸看?——兔子的皮毛很柔软哦。”
“——卢好像很习惯变黑色的东西。”
“嘛,没办法,我之前待的世界没有别的颜色。”
“湮的元界?”
“嗯。就是一片黑漆漆的大海。天是黑的,水也是黑的。当然石巢里面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的石巢远没有你的那样大,也就不到两个我那么长。它没成熟的时候会依附在另一块晶石上,一同组成一个圆球;成熟了才能自己脱离出来。它里边是中空的,能像小船一样浮起来。我经常做梦,梦到我的石巢掉了下来,落进了那黑海里。我就在海面上漂呀漂呀。”
“然后呢?”
“然后——石巢会把我送到外面去。海上会起很大的风浪,把石巢卷到漩涡里面。我也不知道海底有什么,外边有什么。我心里非常疑惑,于是似乎从梦里清醒,抬头睁眼了;随后看到了天上的什么东西。”卢西弗尔说着,指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但怎么说呢,在黑暗里面待太久了,什么也没见过,哪怕突然看到什么,一下也无法理解。而且当时晕头转向的,完全记不清了。也不知道是梦还是真的。后来耗尽力气,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再然后,就睁眼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这边的荒地上。再然后就是现在了。”
文月听罢,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那卢现在休息吧。”过了一会,文月开口道。
“文月想等下再睡?其实我也不是非睡不可啦。还想玩点什么?”
“——我应当去工作了。天亮之前会回来。”
卢西弗尔吃了一惊。“你要走?”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但他终究还是咽了回去。这三天来文月一直跟紧他,简直是无比忠诚,寸步不离;他好像已经习惯了,默认文月会一直这样粘在他身旁。——虽然文月说了只离开一夜,但他的心还是悬了起来。……这样说来,他是打算去人类的住地,可文月并没说要去相同的地方。他们会分道扬镳吗?不会过两天就得道别了吧?除了文月之外,还会有别人这样听他说话吗?——人类肯定不会完全接纳他。他甚至隐约觉得其余两位神灵对他抱有敌意。如果目的地不同,他不如和文月商量一下,跟着文月走好了。这样的话,至少……至少在这几个月里……
“卢不愿意吗?”文月看着他的脸,注视他的神色。
“……这么明显吗。”“很明显哦。”“但是工作应该是很要紧的事吧。”“是这样。但是卢的意愿也很重要。”“那——是什么样的工作呢?”“大致是去回收隳的力量。”“很辛苦吗?”“很辛苦。”“那完成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好处?”“对我自己而言并没有太大好处。”
他思考着这段对话。文月进而解释道:“——神都有本职工作,这算是一种默认的规矩。因为神的存在会打破这世上原有的平衡,所以平日要不断修复自己造成的极端影响。不仅是我,瑀和谙也需要消耗大量的时间和气力,只为了完成本分之内的事情。——虽然其他人可能不会注意。然而这也没有办法。”
所以只有他是个闲人。
“我好像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卢西弗尔承认道,“——那我自己应当也有要做的工作吧?”
“……卢西弗尔并不一样。你是最特殊的。”
“怎样一个特殊法?”
文月并没回答。只是垂着眼,很浅淡地笑了一下。
“不过工作的事——也不是非今晚不可。”文月将话题移转回来,“今后我可以趁你睡着的时候去,在你醒来之前回。这样两边都不会有影响了。万一时间不凑巧,我走之前也将留下讯息,一定会尽快回来。”
“可以吗?”“可以的。而且比起工作,我也更愿意留在这里。”
“那——你可以睡这。”卢西弗尔重又高兴起来,拍拍右侧的空位。卢躺进毯子里,挪到最内侧,然后掀起毛毯的一角。文月轻轻钻进来了,像小动物一样蜷着。
“兔子毛很软吧?”“很柔软。”“现在可以讲睡前故事。”“嗯。”
之后就是一阵充满期待的静默。
“——是我讲吗?”文月反应过来。
“欸?不是吗?我刚才讲了湮界的事情,已经把想说的都说完啦。”“不过我不清楚睡前故事该讲什么。”“什么都可以。”“我想到了一个。人类历史上的二十七大酷刑——这个怎么样?”“呃——好像……不是特别合适。而且为什么是二十七大。”“或者比较奇特的死法?我可以先大致列举三百八十一种。”“好、好多……而且为什么都不是整数……总之——貌似这个也不太合适呢。不好意思,我收回之前‘什么都可以’的话。……那还是不必勉强了吧?不讲故事也可以。随便说点什么就行。”
“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
这句话脱口而出,但卢西弗尔说罢自己又有点后悔,不知道接下来的对话是否会绕回酷刑和死法上去。
“卢西弗尔的眼睛——”
“咦?”
原来不是酷刑和死法。他转过头,正好对上文月的目光。文月微微撑起身子,比先前贴得更近;仔细看着他,温和驯顺地笑了。篝火依然在燃烧,使那银白的头发映衬暖色的光泽。长长的睫毛略微遮盖住瞳孔,透明的眼瞳呈现出流转而闪烁的神色,如同冰层始解时分荡漾的轻巧水纹。
“——是浅金的。之前完全没想到呢。我一直以为是纯黑或者深紫的颜色。浅金色很好。非常明亮。我很喜欢。”
文月突兀地留下这段话,不再言语了,重又躺了回去。寂静潮水般涌上来。只剩下那燃烧的火堆毕剥作响。